六朝雲龍吟26
第一章
林中隱約帶來一陣重物撞動的聲響﹐似乎有什麼龐然大物正從林中出來。程宗揚微微皺起眉﹐一手按住刀柄。夜色如墨﹐幸好以他如今的目力﹐一點微弱的星光就足以讓他看到許多東西。聲音起來越近﹐接著一四神駿如龍的戰馬從枝條間奮力躍出﹐縱身躥到那名昏迷的少年旁邊﹐然後低下頭﹐伸出厚厚的舌頭去舔他的臉頰﹐試圖喚醒自己的主人。
程宗揚好不容易下決心才放過未成年版的呂奉先﹐這會兒望著那匹神駿的戰馬﹐不由一陣心動﹐但最後祇是遺憾的聳聳肩。畢竟是傳說中的赤兔馬﹐太過神駿﹐自己還眞沒把握能把它從主人身邊拽走。
桯宗揚把赤兔馬和呂奉先放到腦後﹐不再多想﹐然後開口道:“我們覺得有點不對勁。”
唐季臣一直沒有出現﹐卻等來了四支漢軍精銳﹐程宗揚越想越是不安﹐“我要回去一趟看看﹐別是出了什麼事。”
“別急!”朱老頭一臉愼重地攔住他。
“敵軍勢大﹐當心埋伏……來來來﹐待大爺給你找條明路!”
朱老頭彎腰脫下一隻稀爛的破鞋﹐合在手中搖了幾下﹐然後往地上一丟﹐指著鞋尖的方向篤定地說道:“順著鞋走指定沒錯!”
都這時候了﹐死老頭還耍寶﹐程宗揚不由火冒三丈﹐剛想一腳把他那麼破鞋踹飛﹐卻見朱老頭忽然彎下腰﹐撅者屁股抓了幾把泥土﹐塞到他那隻爛得快沒邊的破鞋裏面﹐然後舉過頭頂﹐往腦袋上放﹐接著揀了根枯枝﹐一手握著﹐直挺挺柱在面前﹐另一隻手解開褲帶﹐對著自己髒兮兮的光腳“嘩嘩”地尿開了。
夜風入林﹐發出嗚咽般的低響。朱老頭一連串古怪的動作﹐讓程宗揚的怒火瞬間化為烏有﹐祇覺一股冰涼的寒意像毒蛇一樣從背後蜿蜒爬起﹐被夜風一吹﹐一陣陣的毛骨悚然。
“老東西﹐你眞瘋了?”
“噓……”朱老頭頂著破鞋﹐面色凝重地噓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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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焰映亮山穀﹐山口的小鎭已經被大火包圍﹐襄邑侯呂冀坐在馬車上﹐望著飛舞的烈焰﹐臉色陰沉得彷彿要下雨一樣。今晚的行動並不需要呂冀出面﹐他祇是一時興起﹐抱著圍獵的心思想把那個來自晴州的殺手當作獵物親手殺死﹐沒想到自己動用了四支漢軍精銳加上自己門下的死士﹐卻還是讓那名殺手逃之夭夭。
最後一支追蹤的軍士也無功而返﹐呂冀一掌拍在案上﹐案上金製的酒觥滾落下來﹐酒水淋淋漓漓灑在席上。
“叔叔息怒。”呂巨君從容道:“姓暴的主犯雖然逃逸﹐卻留下兩具屍體。侄兒請來的明符師已經施展搜魂秘術﹐最多一個時辰便能找出他們的來歷。”
“什麼搜魂的秘術!”呂冀斥道:“旁人都說你賢能好學﹐偏生相信這些巫蠱之事!”
呂冀正在氣頭上﹐呂巨君也不爭辯﹐祇溫言道:“叔叔教訓的是。”
呂冀道:“正因為你是我嫡親侄兒﹐我才教訓你﹐巫蠱術不是道﹐唯可用之﹐不可信之。你明白了嗎?”
“是。”呂巨君恭敬地躬身施禮。
“奉先呢?”
“奉先追著匪寇入山﹐還沒有回來。眼下胡夫人已經去尋了。”
聽到胡夫人﹐呂冀容色稍霽﹐對呂巨君道:“我叫你們兄弟過來﹐就是讓你們學學怎麼辦事﹐免得成了不爭氣的紈絝子弟。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有些世家子弟連殺雞都不敢﹐那種廢物要來何用!”
“是。多謝叔叔教誨。”
監奴秦宮提醒道:“侯爺﹐該回去了。今晚是臥虎當值。”
呂冀臉上的肥肉抽搐了一下﹐董宣如今已經是司隸校尉﹐但還兼著洛都令﹐而且仍和他擔任城門令時一樣親自值夜﹐祇不過巡視的範圍由城門延伸到整個洛都城。這些天撞在他手裏的權貴門人頗為不少﹐一個個都按律或杖或笞﹐沒有一個輕縱的﹐一時間城中的權貴都收斂了許多。
“江充!”
一名身著繡衣的使者走上前來﹐拱手道:“君侯。”
“阿姊把事情交給你﹐好生去辦。”
身為繡衣使者的江充身材高挺﹐相貌不俗﹐聞言微微躬身﹐應承下來。
馬車轆轆而去﹐江充轉過身﹐對後面幾名胡巫道:“勞煩諸位。”
一名辮髮的胡巫抓起一隻羊羔﹐右手利刃寒光微閃﹐將羊羔從喉頭到腹下齊齊剖開﹐然後伸手探入羊羔腹中﹐拉出溫熱的內臟﹐就著火把跳動的光芒仔細察看。片刻後﹐他摘下羊羔的肝臟﹐小心剖開﹐捧到瞽目的老人面前。
胡琴老人用枯瘦的手指摸索著肝臟上的血管紋路﹐喉中“格格”作響﹐發出一串夢囈般難以分辨的聲音。周圍幾名胡巫認眞聽著﹐直到胡琴老人吟誦完﹐才把剖開的肝臟投入火中。
焦臭的煙霧從火堆中升起﹐令人作嘔﹐周圍的軍士都不禁背過身掩住鼻子。祇有呂巨君和江充不動聲色﹐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容。
等羊羔的肝臟化為灰燼﹐呂巨君道:“敢問大巫﹐那人眼下在何處?”
為首一名胡巫道:“北邙。”
江充對呂巨君解釋道:“那人居無定處﹐連日出沒於市井街巷之間﹐之前七次占卜參差相異﹐這北邙卻是第二次。”
呂巨君道:“可是在拜祭戾太子之墓?”
江充道:“這要問大巫了。”
瞽目的胡琴老人用胡語吟誦著﹐辮髮的胡巫一句一句說道:“感謝青穹賜我以慧目……讓我的雙眼穿透迷霧﹐看到眞相……我看到那人頭上覆盖著泥土﹐腳下浸著流水﹐身體困在楊樹的枝條間……”
呂巨君與江充面面相覻﹐江充道:“浸在水中﹐被泥土覆盖?是死了嗎?”
“不會。”呂巨君道:“那老賊絕不會這麼輕易死掉﹐多半是用了什麼障眼的法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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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老頭扔掉樹枝﹐提起褲子﹐把褲腰帶胡亂繫好﹐然後磕掉鞋裏的泥土﹐套在腳上﹐ 意氣風發地說道:“小程子。走了!”
程宗揚驚魂未定﹐“幹!你個老瘋子!搞的什麼鬼?”
“有人想聞大爺的屁味兒﹐大爺潑他一臉洗腳水。”
“你那是洗腳水嗎?那是尿吧!”
“都一樣。”朱老頭道:“要不是大爺這些天把他們領得團團轉﹐你還想這麼輕鬆﹐想幹啥就幹啥?”
程宗揚壓根不信﹐“你就吹吧。”
鎭上火勢越來越丈﹐連兩人在半山腰也能看見火光。接著一行火把往山上行去﹐人數不下百餘﹐帶的不是刀劍﹐而是鐵鏟與鶴嘴鋤。
“不對啊﹐他們是幹嘛呢?”看著火把行進的方向﹐程宗揚有種不祥的預感﹐他們好像是要去……
“老頭﹐你不過去看看?”
“瞧啥啊。”朱老頭一點都不當回事﹐樂嗬嗬道:“不就是去刨大爺的祖墳嗎?”
“……你還眞看得開啊。”
“大爺早就刨過了﹐裏面啥都沒有。”朱老頭滿不在乎地說道:“他們要想刨﹐大爺的祖墳多的是﹐有本事全給刨了。”
難怪老頭看這麼開呢﹐戾太子墓祇是座空墳﹐刨不刨都那麼回事。他們要再往上刨……那就該刨天子的祖墳了。老頭那些祖墳跟別人家不一樣﹐有一座算一座﹐全是帝陵﹐別說刨了﹐進去打個兔子﹐動根草木都是滅族的大罪。呂氏眞要發瘋﹐倒是遂了老頭的心意﹐滅門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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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季臣坐在馬車上﹐心急如焚地盯著車外。那些死士已經進去半個時辰﹐竟然還沒有辦完事。來前他已經讓人查過﹐這間宅子的主人祇不過是一個新任的大行令﹐六百石的官職。這樣的人家﹐在權貴雲集的洛都車載斗糧﹐而且他也讓人事先打探清楚﹐這位大行令雖然是洛都人氏﹐但剛買下這處宅子不久﹐顯然是幸進之後﹐如今還未成親﹐家中祇有十幾個僕人﹐一個婢女。
沒想到事情竟然如此棘手﹐區區十幾名僕人﹐竟然到現在還沒能拿下﹐反而是他帶來的死士頗大折損﹐已經死傷了六七名。唐季臣不知道他對上的是宋國太尉親自挑選的禁軍精銳﹐祇覺得襄邑侯門下死士偌大的名頭﹐竟然這麼不濟事。
為了避免驚動旁人﹐那些死士的屍體和傷者都暫時留在宅內。等辦完事﹐將宅中清理一番﹐抹去自家動手的痕跡﹐再放火燒宅。時間拖這麼久﹐讓唐季臣越來越擔心。一旦有巡夜的董臥虎過來﹐那就麻煩了……
唐季臣對面是一個青衣男子﹐他盤膝而坐﹐雙手放在身前﹐拇指相扣﹐正在施展法術。忽然間﹐他臉色一白﹐額頭汗如雨下。
唐季臣心下一驚﹐“宮天師?”
那位姓宮的道人長吸一口氣﹐睜開眼睛﹐沉聲道:“有人闖進來了。”
“誰?”
“似是一女子。”宮道人重新閉上眼睛﹐“快著些。此地怨氣太重﹐我的禁音術支撐不了太久。”
唐季臣心一橫﹐抓開車簾﹐朝外面打了個手勢。
車前的漢子點了點頭﹐然後拿出一隻鐵製的面具戴上﹐躍下馬車。
宅院後的背巷內﹐一名老獸人柱著木杖﹐與一群黑衣人對峙。在他面前站著一名少女﹐雖然她努力擺出勇敢的姿態﹐發抖的手指卻暴露出她內心的驚懼。
“還……還不退下!”
為首的黑衣人盯著她﹐然後偏了偏頭。旁邊一名戴著鐵面具的黑衣人舉起長刀﹐剛準備動手﹐卻被人拉住。
後面有人認出那名少女﹐失聲道:“她是襄城……”
為首的黑衣人目光一跳﹐也認出這名主母身邊的貼身婢女﹐不等那人說完﹐他便閃身上前﹐一把扼住紅玉的脖頸﹐手指微一用力﹐將她扼暈過去。剩下的黑衣人知機的不再作聲﹐閉緊嘴巴向前衝去﹐還有人躍上牆頭﹐想繞開老獸人﹐前去追殺那對逃跑的主僕。
哈迷蚩蒼老的身形略顯佝僂﹐獨眼微微眯起﹐頜下稀疏的毛髮在風中瑟瑟抖動﹐他握緊木杖﹐昂首發出一聲淒厲的狼嗥。
刺耳的嘯聲祇能傳出十幾步﹐就被空氣中一層無形的屏障所阻檔﹐變得無聲無息。衝在最前面的黑衣人露出一絲獰笑﹐接著便看到老獸人瘦骨嶙峋的胸膛鼓脹起來﹐與此同時﹐一根根蒼黑色的尖毛從他乾瘦的皮膚上鑽出﹐彷彿潑染的墨汁一般﹐頃刻間就覆滿手背。
化身為蒼狼的老獸人狼爪一揮﹐將那名黑衣人胸口撕開﹐鮮血漫天飛舞﹐那名黑衣人胸口被撕得粉碎﹐露出白森森的骨骼和跳動的心臟。接著老獸人躥上牆頭﹐將另一名黑衣人一舉撲殺。
那些死士雖然悍不畏死﹐但眼看著那名老獸人變身蒼狼﹐接連撲殺兩人﹐也不禁心驚。
剩下的死士雙雙聯手﹐將老獸人堵在巷中﹐再顧不得去追殺他人。哈迷蚩在人群間左右衝殺﹐殺氣越來越濃。但他畢竟已經年邁﹐祇廝殺了一盞茶時間﹐皮毛上的光澤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黯淡下去﹐動作也變得遲滯。
忽然﹐一條鐵鏈貼著地面飛來﹐纏住老獸人的腳爪。哈迷蚩咆哮聲中﹐將那名黑衣人扯到面前﹐一爪扳住他的下巴﹐俯身咬斷了他的喉管。但那條鐵鏈纏在他腳爪上﹐一時間難以解開。
老獸人拖著鐵鏈繼續廝殺﹐另一名黑衣人揮刀劈來﹐哈迷蚩身體一扭﹐劈開刀鋒﹐接著一頭頂在那人胸口﹐將他撞到牆上。那院牆是用夯土壘成﹐外面祇包了一層磚﹐被老獸人一撞﹐那名黑衣人胸口發出一連串骨折的脆響﹐背後青磚盡碎﹐結實的夯土凹陷下去。
就在這時﹐一名戴著鐵面具的漢子鬼魅般出現在哈迷蚩身後﹐他握起拳頭﹐拳底驀然卷起一股狂飊﹐夾雜著空氣被拳風壓縮的細微爆響﹐宛如一道奔雷﹐往老獸人腰上打去﹐重重轟上土牆。
接連兩次重擊﹐牆壁再支持不住﹐轟然一聲﹐撞出一個大洞。前邊那名黑衣人上身被撞得稀爛﹐胸骨盡碎﹐已經死得不能再死。老獸人也被一拳打入院中﹐倒地一起﹐他蜷著身﹐蒼黑色的狼毛一點一點沒入皮膚﹐枯瘦的胸口滿是血跡﹐祇不過這次是他重傷吐出的鮮血。
那名戴著鐵面具的大漢破牆而入﹐揮拳往哈迷蚩殺來。他雙拳幻化出無數影子﹐鐵拳雨點般落下﹐鮮血飛濺中﹐老獸人皮毛綻開﹐露出慘的腿骨、頭骨、肋骨……
哈迷蚩皮毛一片狼藉﹐渾身傷痕累累﹐血肉模糊。戴著鐵面具的大漢一腳踩住老獸人的狼腰﹐一手扼住他的脖頸﹐拳頭高高舉起﹐往他頭上轟去。眼看哈迷蚩就要被他一拳轟碎頭顱﹐老獸人忽然張開口﹐一口咬住那人的拳頭。
老獸人鋒利的狼牙在鐵拳下盡數粉碎﹐眼角和嘴角都溢出鮮血﹐僅剩的一隻獨眼彷彿要擠出眼眶。就在這時﹐“噗”的一聲﹐老獸人手中木杖長槍般刺出﹐一杖刺穿了那名大漢的胸膛﹐接著手腕一翻﹐那名大漢龐大的身體彷彿一片落葉般被提了起來﹐然後回手將木杖刺入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