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處閱兵場已經多年沒有使用過,然而凜冽的殺氣卻仿佛滲入每一塊岩石之中,遠遠望去就令人心生惕然,不由自主地挺直腰背。
程宗揚一邊走一邊張望,廣場另一邊是一片宮闕,與蘭台遙遙相對,宮門上繪著飛舞的鳳凰,鮮豔的鳳羽五彩湛然,華麗無比。程宗揚正要邁步過去,卻被謁者拉住衣袖,「前麵可去不得——那是長秋宮。」
程宗揚在考慮買什麼官的時候,曾經注意過官職列表中的「大長秋」一職,覺得這官職聽起來夠拉風。後來才知道長秋宮是皇後的寢宮,大長秋其實就是皇後宮中的大內總管——雖然和漢國大多數宮廷官職一樣,擔任者不一定必須是太監,但大長秋無疑是離太監距離最近的職位之一,考慮到前賢趙鹿侯的經曆,程宗揚趕緊打消了主意。
長秋宮和西宮在阿閣以北,占據了整個南宮的西北角。謁者繞過阿閣,折而東行,一邊解釋道:「娘娘原本應該遷往北宮,但太後喜歡清靜,娘娘就留在南宮了。」
程宗揚一副了然於胸的表情說道:「天子以孝治國,自當如此。」
這個話題顯然不宜多說,謁者隻陪笑兩聲,然後領著程宗揚穿過一道宮門,徑直來到東麵一處宮殿前,「這是玉堂前殿,徐常侍就在殿中等候。程大夫,請進。」
殿前的廣場上不時傳來少年的喧嘩嘻笑,夾雜著弓弦震動的聲音。那些是宮中的常侍武騎:期門。以期於門下,隨時待命而得名。由善於騎射的貴戚子弟以及六郡良家子充任,是天子的親隨。
宮殿的台階是赤紅的丹墀,墀上立著幾名執戟的守衛,雖然有謁者領路,為首的中郎將仍然仔細驗過程宗揚的符傳,一邊示意他解下佩劍。
程宗揚掃了一眼,殿下的木架上已經放了數十把形製各異的兵刃。漢國官員無論文武都習慣隨身佩帶刀劍,隻有拜見天子時才會取下。他解下佩劍,交給殿前執戟的守衛,然後把符傳收入袖中,摸了摸那條絲帕,邁步進入殿內。
見識過漢宮的布局之後,程宗揚對漢國宮闕的宏偉和龐大有了另一番認知。比如南宮,不僅是天子起居之地,而且也附帶了一部分官署和其他功能性建築。雲台可以視為紀念堂,蘭台是國立圖書館,還有阿閣這樣的閱兵場。
因此能夠出入宮廷,在宮中任職的不僅有太監,還有大量的普通官員,甚至像班超這樣的抄書吏也能私留宮中。而漢宮北部的玉堂、宣德、建德諸殿作為天子寢宮,以及後妃所住的長秋宮、西宮,才是傳統意義上的內宮,外臣無詔不得進入。雖然略顯混亂,但與後世相比,漢國的風格無疑更加質樸,
玉堂前殿是進入寢宮的門戶,天還未亮,諸位中常侍、侍中、中郎將……等等有著加官職銜的內朝官員們,都已經陸續來到殿中等候。天子尚在寢中,官員們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低聲交談。他們有的頭戴高冠,神態肅然,舉止行禮一絲不苟,一看便是儒生出身的博士;有的戴著弁冠,身材健碩,孔武有力,流露出糾糾武夫的氣概,是內朝的武官;有的和程宗揚一樣,頭戴進賢冠,腰佩書刀,是以刀筆知名的官吏。人數最多的,則是勳貴子弟,這些人雖然年輕,但多有爵位在身,封侯者也不乏其人。
漢國官員無論官職高低,官服多為黑色,隻憑頭冠和印綬區分。殿內官員所佩印綬大多是二千石以上的銀印青綬,位居九卿之上的金印紫綬也頗有幾位,被人尊稱為金紫重臣。像程宗揚一樣千石以下的銅印黑綬,著實寥寥無幾。畢竟與這些真正執掌漢國權力的內朝官相比,六百石的大行令比芝麻也大不了多少。因此程宗揚入殿時,幾乎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偶爾有人目光掃來,也不以為意地移開。
但有人一直在注意著殿門,程宗揚剛一入殿,徐璜便哈哈一笑,過來挽住程宗揚的手,親熱地說道:「程大夫來得卻早。」
他衣冠整齊,頭戴一頂惠文冠,冠上正中佩著蟬形的金璫,右側垂著一條烏亮的貂尾,正是中常侍的貂璫冠飾。程宗揚心下暗暗衡量了一下,秦翰雖然被尊稱為大貂璫,但好像還沒有穿戴過如此正宗的貂璫冠飾。
徐璜已經等候多時,寒喧幾句便領著程宗揚來到自己所在的圈子。程宗揚發現這一次自己吸引的目光明顯多了許多,有的漠然,有的好奇,有的鄙夷,有的詫異,有的目光深沉,不知在想著什麼。
程宗揚暗自納悶,等徐璜停住腳步才明白過來。徐璜所在的圈子人數不多,加上徐璜也不過四人,但在殿中都有席位,而且和徐璜帶著同樣的貂蟬冠,同樣的金璫右貂,同樣是頜下光溜溜沒有一根鬍鬚——這是閹黨啊。
殿內不同官員的圈子雖然不是涇渭分明,但也能看出一些端倪。信奉儒家,以經學出身的文士;作為職業官僚,稟承法家理念的書吏;弓馬嫻熟,累世從軍的將門子弟;出身顯赫,地位超然的勳貴少年——還有就是太監。
從殿內諸人的態度來看,此時的中常侍顯然還沒有後世隻手遮天,翻雲覆雨的能力,程宗揚原本隻是打算當一個旁觀者,沒想到徐璜會直接把自己引到太監的圈子裏。自己如果被打上閹黨的標簽,有沒有好處很難說,但肯定不是一件光彩事。
不等程宗揚開口,徐璜已經領著他到了為首那人麵前,笑著說道:「這位是蔡常侍。」
程宗揚收斂心神,拱手行禮道:「蔡常侍。」
蔡常侍憑幾而坐,拿著一頁信箋低頭細看,全副心神似乎都沉浸其中,聞言隻隨意點了點頭。程宗揚低頭時瞥了一眼,並不是想偷看信箋上的內容,畢竟相隔甚遠,一瞥之下也看不到什麼東西,然而入目的情形讓他大吃一驚——那位蔡常侍專注看著的信箋雪白一片,上麵一個字都沒有。
程宗揚感覺像見鬼了一樣,這死太監盯著一張白紙看這麼認真,莫非是練什麼玄功?還是與徐璜不合,故意擺架子,給自己下馬威?
徐璜卻見怪不怪,隻微微一笑,也不打擾沉浸白紙間的蔡常侍,徑自領著程宗揚去見第二位,「這位是單常侍。」
程宗揚依禮拱手,「見過單常侍。」
那位單常侍身材魁偉,一手憑幾,手掌筋骨畢露,猶如武夫,此時正閉目養神,聞言也隻點了點頭,眼睛都沒睜開。
程宗揚麵上笑容不改,心裏不禁嘀咕,自己在北宮也見過漢國的太監,那些內侍對著呂冀狂拍馬屁,一點都不含蓄,怎麼南宮這兩位中常侍作派如此古怪?自己的六百石不會是買虧了吧?早知道就該出點血,買個兩千石得了。
徐璜走到最後一位中常侍麵前,不等他開口,那人便長身而起,笑道:「昨日便聽徐常侍說過,今日一見,程大夫果然是年輕有為。」
徐璜笑眯眯道:「這位唐常侍可是天子心腹。」
程宗揚拱手道:「在下初入宮禁,失禮之處還請唐常侍多多指正。」
唐衡笑道:「好說,好說。」
雙方寒喧幾句,那位唐常侍脾氣倒是隨和得很,寥寥數語便令人如沐春風,頓生好感。唐衡似乎對程宗揚大為滿意,頻頻點頭,徐璜便道:「那幾位呢?」
唐衡扭頭示意了一下。
殿內一角,幾位官員正站立閑談。徐璜領著程宗揚過去,躬身道:「老奴見過幾位禦史。」
幾人停止交談,態度客氣而冷漠地拱手道:「徐常侍。」接著目光落在程宗揚腰間的書刀上,不由停頓了一下。
「這位程大夫乃舞都寧太守所薦。」徐璜麵帶笑容地說道:「說來也是各位的後輩。」
幾人交換了一下眼色,最後有人道:「既然是寧成所薦……」
另一人麵無表情地說道:「一殿為臣,同為天子效力,何分彼此?」
徐璜似乎對他頗為畏懼,一張臉幾乎笑出花來,趕緊陪笑道:「趙禦史說得不錯,就是這個道理。」
看到麵前的情形,程宗揚心下雪亮,自己能從西邸買到官爵,甚至得到這位太監首領的青睞,還真不是錢的事,而是因為寧成的那封薦書。麵前這些人以禦史為主,八成和寧成有相似的背景。徐璜特意帶著自己過來拜會,隱瞞了自己拿出一千四百萬錢買官的事實,而說成是寧成所薦,無非是在這些向執掌朝廷律法的職業官僚們示好。
無論怎麼說,酷吏總比閹黨強些,能和這些精通律例的刀筆吏結交,程宗揚更是求之不得,當即上前施禮,說道:「在下追隨寧太守時日雖然不長,但久聞諸位大名。隻是官卑職小,未曾拜會諸位,聆聽教誨,深以為憾。」
為首一名官員審視著程宗揚,良久淡淡道:「書刀雖小,寸鐵亦可殺人。程令不必妄自菲薄,更不可不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