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木屋的房頂塌了半邊﹐另外一半也千瘡百孔﹐破舊不堪﹐但地面打掃得乾乾淨淨﹐看不到一點灰塵。木屋一側堆著落葉﹐昨日剛下過雨﹐屋裡還有雨水的痕跡﹐可那些落葉片片乾爽﹐顯然是剛換過的。
落葉間鋪著一張白色的皮褥﹐一個婦人躺在褥上﹐她蒼白的臉上蒙著一層不祥的青氣﹐此時卧地不起﹐髮髻仍梳理得整整齊齊﹐鬟腳露出幾莖白髮﹐雖然衹是一身布衣﹐神情間卻流露出一番別祥的威嚴。看到一個陌生男子跛門而入﹐她竭力想撐起身﹐但剛才擲出的烏木簪已經耗去她所有精力﹐身體搖晃幾下﹐便昏厥過去。
程宗揚鬆開手﹐少女扑過去﹐卻不敢動她﹐只連聲叫道:「婆婆!婆婆!」希望把她喚醒。
「這是妳婆婆?」
少女點了點頭。
「她怎麼了?」
少女淒然道:「婆婆被壞人打傷啦……」
「哪裡來的壞人?」
少女忽然想起來﹐這個男子也是壞人﹐立刻警惕地閉上嘴巴。
程宗揚放緩口氣﹐「告訴我﹐鎭上發生了什麼事?」
少女搖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別害怕﹐我姓程﹐不是壞人。」
少女露出一臉的不信。
「我是路過的﹐今天天氣不錯﹐那個……妳小孩子不懂。」
少女抿著嘴﹐表示自己很懂。
程宗揚無奈之下﹐衹好叫道:「驚理!」
驚理已經趕來﹐聞聲悄然入內﹐在程宗揚身後並膝跪下﹐向少女施了一禮﹐然後直起腰﹐柔聲道:「奴婢是主人家的侍奴。」
少女猶豫了一下﹐微微傾身﹐向驚理還了一禮。動作雖然稚嫩﹐卻能看出她的莊重。
驚理道:「方才之事是奴婢失禮﹐尚請海涵。」
少女玉頰一紅﹐側過臉小聲道:「妾身什麼都沒看到。」
程宗揚一愣﹐這女孩年紀不比小紫和樂丫頭大多少﹐一看就是個未出閣的小姑娘﹐用的卻是已婚婦人的口氣自稱﹐難道她已經成親了?
婦人昏厥中發出幾聲低咳﹐乾啞得讓人懷疑她體內再沒有一滴水份。少女瓦罐早已摔碎﹐掬來的水也灑了個乾淨﹐只能用還沾著水跡的手指輕輕碰觸她的嘴唇。
程宗揚打開腰包﹐拿出一衹水壺遞了過去。少女吃了一驚﹐那衹水壺像水晶一樣透明﹐能清楚看到裡面盛的是水。頂部有一個蓋子﹐那男子輕輕一按﹐蓋子彈開﹐裡面一衹壺嘴也隨之竪起﹐精巧得令人難以置信。
少女向程宗揚施禮﹐低聲道:「謝謝。」然後匆忙接過水壺﹐放到那婦人唇邊﹐小心喂她喝下。
「咦?」驚理詫異地說道:「這位婆婆中的是追魂奪命掌嗎?」
程宗揚道:「妳認得?」
驚理搖了搖頭﹐謹慎地說道:「奴婢衹有三分把握。據說中了追魂奪命掌的人﹐氣血逆流﹐五臟如焚﹐死時苦不堪言﹐最多衹有……敢問﹐這位婆婆什麼時候受的傷?」
少女道:「已經有七天了。」
「是了。」驚理神情鄭重地說道:「據說中了追魂奪命掌的人﹐最多衹有九天的性命。」
少女急切地說道:「妳能救救婆婆嗎?」
驚理輕輕咳了一聲﹐「這要問家主了。」
少女放下水壺﹐雖然滿心憂急﹐仍鄭重其事地向程宗揚行禮﹐然後細聲道:「敢問公子﹐可否救妾身婆婆的性命?」
程宗揚還是頭一次見到這種規矩森嚴﹐舉止多禮的小美女﹐看她一絲不苟行禮的優雅之態﹐實在是很養眼。尤其是她衣袖揚舉間﹐輕香四溢﹐讓人禁不住陶醉其中。
程宗揚一恍神﹐然後挺起腰﹐俠氣十足地朗聲道:「「扶弱濟困﹐是我們遊俠的使命!當然要救!」
「啊?」少女驚叫一聲﹐「原來公子是遊俠?」
「偶爾。」程宗揚一點都不臉紅地說道:「其實我主要身份是商人。」
「……多謝公子。」少女顧不得太多﹐無論是遊俠還是商人﹐此時能慷慨施救已經是她唯一的生路。
「我叫程宗揚﹐不知姑娘姓氏?」
「妾身……姓合。」少女低聲道:「合歡之合﹐女德柔恭之德。」
「姑娘已經成親了嗎?」
少女臉上一紅﹐「……是。請公子救婆婆一救。」
程宗揚看著驚理﹐「妳來。」
「奴婢衹有三分把握﹐衹能勉強一試。」驚理道:「不過此地太過荒僻﹐須換個地方。小夫人不若先收拾一下物品。」
合德連忙收拾東西﹐程宗揚向驚理使了個眼神﹐把她叫到屋外。
「妳幹嘛呢?」
驚理詢問日期的時候﹐程宗揚心裡已經跟明鏡一樣﹐什麼追魂奪命掌﹐全是她胡謅的﹐無非是想讓那個小姑娘亂了方寸。
驚理低聲道:「主子看到那張皮褥了嗎?」
「那個婆婆躺的?怎麼了?」
「那是一張白鹿皮。」
程宗揚想了一下﹐「是不是很貴?」
「昔日漢國以白鹿皮為幣﹐一尺值四十萬銅銖。」
驚理這麼一說﹐程宗揚立刻想了起來﹐白鹿幣啊。他當時還在奇怪﹐這東西價錢虛高﹐怎麼防偽呢?
「雖然後來漢國廢除了白鹿幣﹐但世間仍以白鹿為珍。因為這等通體如雪的白鹿﹐衹在天子的上林苑才有。」
少女絕美的姿容﹐拘緊的禮節﹐重傷之餘還能彈出烏木簪的婆婆﹐天子苑中才有的白鹿皮……
合德……合德……程宗揚像是被火燙了一下﹐猛地想了起來﹐他心裡大叫一聲:不會吧!
「無論如何把她救過來!」程宗揚說完﹐又有些懷地問道:「妳行嗎?」
「奴婢雖然無能﹐但……」驚理輕笑道:「卓奴就在此地不遠﹐想必她會有些手段。」
程宗揚一拍腦袋﹐自己眞是糊塗了。
「合德姑娘﹐附近有一座上清觀﹐觀主與程某相識﹐不若我們先送妳婆婆往觀中救治。」程宗揚怕她擔心﹐補充道:「上清觀是太乙眞宗一支﹐如今卓教御正在觀中……」
合德驚喜地說道:「是卓雲君教御嗎?」
程宗揚有些意外﹐「妳認識她?」
合德連忙道:「不是。妾身衹是聽說過﹐對卓教御仰慕已久。太好了﹐」合德雙手合在一起﹐幾乎要喜極而泣﹐「婆婆終於有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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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合德主奴二人安頓下來﹐卓雲君風姿綽約地走進來﹐對主人道:「她是被人擊傷心脈﹐療傷時又出岔子﹐以至於重傷難復。奴婢剛給她調理了經脈﹐性命已經無妨。衹是傷勢拖延太久﹐要想復原﹐尚須時日。」
程宗揚摟住她的腰肢﹐把她抱到懷裡﹐「她修為怎麼樣?」
「初入坐照之境。」
程宗揚有點意外﹐那女人竟然是第五級的修為﹐「能看出她的來歷嗎?」
卓雲君搖了搖頭。
「那位小夫人呢?我看她對妳崇拜得很呢。」
卓雲君笑道:「奴婢已經問過她了。她幼時遇到一位奴婢門下的女徒﹐傳授了她一些養氣的法門和一點遁形術。倒沒想到她竟然能修之有成。」
「什麼遁形術?」
「遁影移形而已﹐雖然可以瞬間移形﹐但需要行氣才能施展﹐論起來比走路也快不多少。」
「她的來歷呢?」
「她不肯說。」卓雲君道:「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奴婢也沒有多問。」
「不急。留她們在這裡慢慢調養﹐慢慢來……喔……」
良久卓雲君抬起頭﹐吃吃笑道:「主子身上有驚理的味道呢。」
程宗揚苦笑道:「算了﹐別折騰了﹐我還得去鎭上呢。」
整個鎭子突然間空無一人﹐這種怪事程宗揚當然不會忘到腦後。但卓雲君問過觀中的弟子﹐都無人知情﹐倒是有人提到﹐昨晚看到官府的車馬路過﹐似乎是有事發生。
卓雲君帶著一絲醋意道:「讓驚理那賤婢去好了。」
「還有四哥呢﹐妳不會想讓他找過來吧?」
卓雲君道:「往後奴婢陪在主子身邊﹐總瞞不過他們。」
程宗揚聽出她話中的意味﹐是想放棄一切﹐跟自己走了。他點了點頭﹐「也好﹐妳到時就退隱吧。」
卓雲君眼中露出一絲感動﹐一個太乙眞宗的教御和一個供主人尋樂的侍奴﹐這兩種身份的價值不啻於天壤之別。可自己只微微露出口風﹐主人就答應下來﹐寧願選擇一個不能露面的奴婢﹐也不勉強她留著教御的身份為己謀利。這個選擇無論是對她自己﹐還是對主人而言﹐份量可都重得很了。
「主人夜間來麼?」卓雲君伏在他膝上﹐柔聲道:「奴婢推了今晚的祈福法事﹐好好讓主人開心……」
「難說。」程宗揚對她也沒有什麼隱瞞﹐坦然說了他們對呂氏兄弟的疑心﹐準備潛入穎陽侯苑中﹐查清事件的根源。
卓雲君道:「奴婢陪主人去好嗎?」
卓美人兒的修為自然不在話下﹐但是……程宗揚苦笑道:「妳還眞不怕被四哥他們認出來啊?」
「即便被人恥笑﹐奴婢也不在乎。況且以幻駒、雲驂兩位的眼界、見識﹐未必便會恥笑奴婢。」
程宗揚沒好氣地說道:「去﹐打扮漂亮一點。眞要被他們認出來﹐我也好有面子。」
卓雲君笑道:「奴婢知道了。」
「還有﹐.程宗揚鄭重地說道:「好好照顧合德姑娘﹐別欺負她。」
「那位小夫人堪稱國色﹐難怪主人心動。不若奴婢收她為弟子﹐讓她給主人侍寢好了。」
「別亂來。」程宗揚摸著下巴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她的身份一點都不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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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過天晴﹐碧空如洗。程宗揚沿山路一路走來﹐眼看小鎭已然在望﹐忽然皺了皺眉﹐心裡升起一絲不舒服的感覺﹐似乎有人在暗處盯著自己。
程宗揚腳下微微一擰﹐把鞋子的後跟踩脫﹐然後彎腰裝作去提鞋子﹐不動聲色地往四周張望了一下。
用黃土鋪過的道路空空蕩蕩﹐看不出任何異樣﹐兩側的山林一片幽靜﹐前面不遠就是那座鎭子﹐一切都似乎很正常。
程宗揚提好鞋子﹐然後直起腰﹐一手按住腰間的短劍﹐若無其事地往鎭中走去。
小鎭仍然一片死寂﹐連山中常見的鳥雀也不見蹤影。程宗揚越走越慢﹐突然間腳步一頓﹐右手拔出短劍﹐頭也不回地往後刺去﹐同時抬起左臂﹐斜身一個肘擊。
那柄短劍早已換成眞貨﹐程宗揚蓄勢已久﹐一出手就凌厲無匹。但他的短劍其實只是虛招﹐眞正的殺著是左臂的肘擊––他左手早已握著珊瑚匕首﹐刀身緊貼肘部﹐如果有人擋格﹐必然會吃上大虧。
短劍不出所料地刺了空﹐接著肘後一沉﹐被一衹手掌按住。七首銳利的鋒刃穿透衣袖﹐帶著一股逼人的寒意﹐往那人掌心刺去。
誰知那人反應奇快﹐匕首鋒刃剛一露出﹐他的手掌已經鬆開﹐隨即閃身往後退去。
程宗揚轉過身﹐不由鬆了口氣﹐「原來是四哥﹐嚇我一跳……」
斯明信臉色陰沉﹐竪起一根手指﹐在唇前搖了搖。
程宗揚警覺起來﹐旁邊眞的有人!他用口型問道:「誰?」
斯明信一言不發地躍起身﹐羽毛般落在檐上﹐然後招了招手。
兩人並肩伏在屋脊後﹐只露出一雙眼睛。從他們的角度望去﹐正能俯視外面的大路。遠處一列隊伍正從山中往出山的方向行去﹐車馬綿延數里﹐一眼望不到盡頭。隊伍最前方是一隊黑甲朱衣的騎兵﹐他們一手執旗﹐一手提著長戟﹐火紅的旗幟上寫著一個醒目的「呂」字。
程宗揚低聲道:「穎陽侯不在這個方向﹐車上會是哪位侯爺?」
斯明信默不作聲﹐只微微示意。
程宗揚一愣﹐臉上露出怪異的表情。車隊旁邊﹐一個蓬頭垢面的瞎眼乞丐正翻著白眼﹐拿著一根破竹竿﹐摸索著前行。不是盧景還會是誰?可他應該是在城中的襄邑侯府﹐怎麼跑到山裡來了?
隊伍越行越近﹐一隊甲士縱馬馳來﹐搶先守住鎭口﹐警愓地望著四周。
程宗揚稍微往後退了些﹐避開騎手的視線範圍。
隊伍裡的車輿不下數十乘﹐最華麗的一共五乘﹐位於車隊中央。前後兩乘是普通的敞開式馬車﹐上面坐的是襄邑侯的門客﹐他們不時拱手﹐向主人祈福。裡面兩乘用硬木做成車廂﹐外面包著厚厚犀牛皮﹐車窗垂著帘子﹐車輛馳過時﹐隱約傳來女子的笑聲﹐似乎是襄邑侯的姬妾的車乘。最中間一輛四輪大車﹐寬及丈許﹐車身用檀木製成﹐車窗包著黃金﹐周圍鑲嵌著各種珠玉﹐車頂裝飾著一株通體赤紅的珊瑚樹﹐在陽光下寶光四射﹐華麗無匹。
程宗揚讚嘆道:「四哥﹐咱們把這車搶過來﹐可就發了。」
他衹是開玩笑而已﹐車輿四周簇擁著上百名持戟的甲士﹐然後是兩排徒步的侍從﹐外圍還有數隊遊弋的鐵騎﹐就是一衹兔子﹐闖進車隊也逃不掉。
出乎程宗揚的意料﹐這世上還眞有不要命的。就在車輿前駛過鎭子﹐戒備的甲騎放鬆下來準備返回的時候﹐一輪弓弦疾響﹐數支利箭飛出﹐射翻了幾名甲士﹐車旁的侍從立刻大亂。接著從兩邊的溝渠躍出幾名大漢﹐他們揮舞著長刀闖入車隊﹐往中間的車輿殺去。
隊伍中慘叫連連﹐卻是車輿旁一名軍官大聲下令﹐那些甲士立刻舉起長戟﹐將周圍亂跑的侍從不分男女一律刺斃。
剩餘的甲士則往後退去﹐牢牢守住車輿。那些大漢的長刀顯然敵不過甲士的長戟﹐他們原本準備趁亂引開甲士﹐然後圍攻襄邑侯的車駕。但那些甲士絲毫不為所動﹐反而收縮隊型﹐寸步不離車輿﹐頓時讓那些刺客的謀劃成了泡影。
與此同時﹐周圍遊弋的鐵騎迅速衝上去﹐他們在途中已經展開隊型﹐將來襲的刺客包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