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清羽記 4
晋都 建康
玉鳮巷位于建康城东,不遠处便是浩瀚大江,江上商船往來如织,不时有数層高的楼船揚帆而过,熱鬧非凡,玉鳮巷內却綠柳成蔭,一片寂静。
玉鳮巷北段,一座新修茸过的宅邸前,剛刷过的门柱油漆还未干透便有客人來訪。
程宗揚早飯剛吃了一半,听到秦檜的通报不禁納悶:“誰这么早?云氏的人嗎?”
秦檜道:“客人自称姓蕭,像是城中的世家公子。舉止虽然从容,但似乎有急事的样子。”
“既然是急事,就讓他再等一会儿。”程宗揚拿起碗,“嘿嘿,会之,你别使眼色,这可是談判的秘決。大到两国談判,小到打賭泡妞,哪一方着急肯定是要吃亏的。”
秦檜莞尔一笑,退到一边。
秦檜字会之,吴三桂字长伯,程宗揚依習俗对两人以字相称。这些天相处,程宗揚越來越发現这两个人不簡单。秦檜精明敏达,吴三桂果敢干練,都称得上是一等一的人才。比如秦檜,虽然態度恭敬,但舉止不卑不亢,竟然很有几分賢者之风,讓程宗揚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但反过來想,如果这两个傢伙看着就一臉奸惡,除了奸謀别无所长,也不会上到那样的高位。大奸大惡之徒,必有大智大勇,果然有道理。自己还是多留点心,不要給他們两个作奸犯惡的机会。
程宗揚慢悠悠吃完飯,潄过口,这才起身到前堂会客。
四天前,程宗揚和云蒼峰一同到建康。路上云氏商会的店鋪已经先傳递了消息,在玉鳮巷購了一座面寛五间,前后五進的宅子。虽然称不上豪宅,但还是讓住慣了十几坪斗室的程宗揚大開眼界。
最前面是门房,从殤侯那里帶來的八个人,每两人一间还綽有余地。然后是一个栽滿柳樹的院子,第二進是会客的廰堂,两側各有一个小门,通往第二个院子。这座院子两側的廊房,住着吴战威、小魏和秦、吴二人。第三進是內廳堂,用來接待亲近的客人,两側有書房和暖閣。
后面两進属于內宅,最后面的院还有个小花园,面積虽然不大,但假山池沼、曲桥游亭样样齐全,池畔种滿了桃、杏、梅,竹、蘭、菊、薔薇,荼靡……各色花樹。院內两角各有一座小楼,是原本那户人家內眷的住处。但內宅只有程宗揚和小紫两人,第四進两層各五间的卧房已经住不过來,后面的現在都空着。
說到小紫,程宗揚气就不打一处來。說是在內宅伺候自己,可这一路走了一个多月,自己連手都沒怎么摸过。偏生那死丫头有意无意地撩撥自己,等自己慾火上來,又一溜烟跑了个沒影,讓自己欲射无靶。
程宗揚來到前面的客廳,一名护衛掀起门帘向堂內的客人道:“家主已经到了。”
程宗揚遠遠笑道:“姍姍來遲,讓貴客久候了。”
那位客人站起身,客气地抱了抱拳。
程宗揚仔細一看,心里暗暗喝了声彩。这个年輕人比自己大不了几歲,身长玉立,穿着一襲藍色的长袍,腰间系着一条宝藍色的錦帶,里面是一件銀白的綢衣,手里拿着一柄折扇。他生得长眉朗目,俊雅非凡,犹如玉樹臨风,竟然是个翩然出尘的佳公子。
那公子微笑道:“敝姓蕭。”
“蕭公子請坐。”程宗揚讓过座,然后一抬眼,发現那位蕭公子正注視着自己。
蕭公子上下打量他半晌,有些不服气地說道:“程公子竟然这么年輕。”
程宗揚笑道:“我看蕭兄也不比我大多少。”
“我都二十七了。马上就該二十八,然后二十九、三十……一下就老了!”蕭公子一边說,一边露出懊恼的表情。
环佩輕响,打扮成丫環模样的小紫捧着茶進來。她低着头,一副羞顏難開的俏態,小心把茶水放在蕭公子面前,細声細气地說:“公子,請用茶。”
小紫的容貌堪称絕美,声音更是誘惑力十足,那位蕭公子自从她進來就看得眼都直了,再被她嬌柔的輕輕一喚,三魂頓时飞了七魄。
小紫抿嘴一笑,輕輕退了下去。蕭公子盯着她纤美的身影,直到她人影消失良久,还魂不守舍。
程宗揚肚子里暗笑,小紫那丫头就是个妖精,要騙这种呆鳥,还不是手到擒來。他客气地舉起茶盞:“蕭公子,請用茶。”
蕭公子不辨味道地嘗了一口,然后长吐了一口气。“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蓬梢头二月初……如此佳丽,天生絕色,此情此景可堪入画!”
那个蕭公子倒是一点都不虛偽,当着程宗揚的面贊叹不已,臉上露出憧憬的神情,似乎还在回味剛才惊艷的一幕。
程宗揚略微用力地放下茶盞。“不知蕭公子前來,有何指教?”
蕭公子这才意識到自已客人的身份,有些尷尬地放下茶盞,咳了一声,然后笑道:“敝姓蕭。”
程宗揚不客气地說道:“剛才已经指教过了。”
蕭公子張開折扇輕輕搧着,一边有些嫌熱地拉開綢衣的領子。程宗揚目光一跳,看到他頸白晳的皮肤上刺着两个劍拔弩張的墨字:“有种!”
程宗揚心里納悶,六朝人刺青的不少,可这个翩翩公子竟然把“有种”两个子刺到脖頸上,看來真的很有种。
蕭公子摇着扇子,微笑道:“蕭遙逸。”
程宗揚霍地站起身,神情古怪地打量着这个年輕公子。星月湖八骏里,怎么还有这匹花俏的小马駒?和謝艺差别也太大了吧?
謝艺臨終前留下話,讓自己把小紫送到星月湖,还給了自己三个名字:王韜、孟非卿和蕭遙逸。岳帥死后,星月湖也隨之退隠,程宗揚根本不知道去哪里找他們。幸好云蒼峰帮忙,云氏商号遍及六朝,程宗揚只略微放出些风声,沒想到星月湖的人这么快就找上门來。
蕭遙逸合起折扇,收起臉上的笑容,緩緩道:“艺哥呢?”
程宗揚盯了他一会儿,轉身捧起堂側案上一只木匣,放在蕭遙逸面前。
“这是謝艺的骨灰。”
蕭遙逸難以置信地盯着那只木匣,半晌才道:“艺哥,你死了,怎么才这么一点啊……我以前說过,你們謝家最寒酸了,沒一口好棺材,等你死了,我要給你打一口金絲楠木的上好棺材……孟老大為这还餓了我一頓……可你為什么这么少啊……”
蕭遙逸抱着木匣,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來。
程宗揚等了一会儿,把一只木匣推到他面前,“这是他的刀。”
“我不要!”蕭遙逸叫道:“艺哥的刀誰都不能碰!媽的!”他眼睛变得血紅,嘶声吼道:“誰殺了我三哥!蕭爺砍死他!”
蕭遙逸嘴巴咧了咧,終于忍住哭声。
程宗揚慢慢把謝艺臨死的一幕告訴他。蕭遙逸俊雅的面孔抽动片刻,忽然把折扇往桌上一甩,摔得粉碎,一把挽起袖子破口罵道:“黑魔海!我干你亲娘啊!”
蕭遙逸风度翩翩、舉止斯文,怎么看都是个世家貴公子,可一发起火來,滿口粗話乱飄,活脫脫就是个老兵痞。他足足罵了半个时辰,才恨恨不已地住了口,紅着眼拿起盛着謝艺骨灰的木匣。
“程兄,”蕭遙逸沙啞着声音道:“我这会儿心里難受,一睜眼就想流泪,什么事都做不了,待晚间再來向程兄当面賠罪。”說着他又流下泪來,“艺哥就这么走了,孟大哥还不知道呢。下个月他來建康,我可怎么跟他說……”
說着他捧起木匣,嚎啕大哭着离開。
常說魏晋风流,率性而為,程宗揚算是亲眼目睹了一例。这蕭遙逸就像个孩子一样,說哭就哭,說罵就罵,說走就走,沒有一句廢話,一点都不做作。瀟洒是够瀟洒,但自己还有一樁要緊的事要和星月湖商量,看來只有等到晚上了。
來到这个世界已经几个月才終于有了一个家,不用每天一睜眼就在路上奔波,这才像是人过的日子。
程宗揚伸了个懶腰,然后一拍桌子,叫道:“小紫呢!”
“在这里。”小紫笑盈盈出來。
程宗揚板起臉,“过來!陪主子到書房看書!”
小紫做了个鬼臉,和程宗揚一同到內廳的書房。
在玉鳮巷安頓下來,程宗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讓秦檜去書肆買了一大批書回來。六朝書肆沿用古老的经史子集四部分类法,他把经部和子部放在一边,只挑选記載六朝历史的史部,以及有大量笔記的集部两类閱讀。
一買書,程宗揚才知道家有万卷那得是大富人家才能办到的壮舉。一本書最便宜也要一个銀銖,好的更是以金銖論价。像他買的《六朝事要》,足足花費了一百枚金銖。換算下來,足够買一台像样的轎车了。
程宗揚靠在椅上,拿起一卷《六朝事要》隨手翻着。这部書有二百卷,自己剛看到趙鹿侯力挽狂瀾,拯救秦国。接着是高祖刘邦創建汉朝。程宗揚惊奇地发現,吕后乱政一節居然沒有,取而代之的是吕氏家族三盛三衰,直到五十年前还接連出了三位皇后、五位大将軍,把持朝政,风光无限,被公認為汉朝第一世家。
这部《六朝事要》并非正史,大多是摘抄前人笔記,合綴成書,內容精芜不一,程宗揚却讀得妙趣橫生,就像猜謎語一样,看着那些似曾相識的人物,做着一些南轅北轍的事情。
有了趙鹿侯和岳帥的前车之鍳,程宗揚看誰都像穿越者。比如王莽,礼腎下士,仁义过人,篡位后頒布了一整套不靠譜的制度,有些文科男眼高手低,自以為是的风范。
强人也有,比如汉武帝,建立了一支强大到超越时代的騎兵,把五朝包括北方的草原帝国都打得服服貼貼,被尊為天子。可奇怪的是,程宗揚隠約发現,他們似乎都不能跳出历史的束縛,最后都被历史强大的潜在規律所同化,成為历史的一部分。
在書架上最醒目的位置上还放着几本書。这些書印刷低劣,錯字連篇,偶尔有两本附有插圖,水准也慘不忍睹,价格也最便宜,类似于地攤讀物。事实上它們正是这个时代的地攤讀物﹣﹣几本預言書。
一些笔記上關于这些書籍的評价大多是刻薄的嘲諷和譏笑,还有一些状似善意地指出,这些書的作者很可能受过某种刺激,以至于精神出現問題,應該算作病人。更多的評論者則毫不客气地直斥这些作者錢迷心竅,純粹以編造文字來嘩众取寵,除了供人笑罵,毫无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