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集 【第一章】
陰暗的天際烏雲密佈,暗紅的閃電在雲層中穿梭。天穹傷口般的裂隙間,不時有零星的火山礫石帶着火焰緩慢掉落,宛如一片片燃燒的羽毛。
烏雲越來越濃,彷彿壓在高架橋上。一陣狂風掠過,暴雨傾盆而至。一道巨大的閃電貼着橋身射下,蜿蜒的光芒縱貫天地,映出風中紛亂而密集的雨滴。整個世界都彷彿被狂風和暴雨充斥。
碩大的雨點墜落下來,在玻璃上濺起漫空水花。程宗揚靠在寬大而柔軟的座椅上,小紫蜷着身偎依在他懷中,發出柔細而均勻的呼吸聲。外面狂風呼嘯,暴雨滂沱,車廂內彷彿另外一個世界,乾燥,溫暖而又寧靜,充滿溫馨的氣息。
又一道閃電落下,沉悶的雷聲彷彿從車頂滾過。程宗揚從睡夢中醒來,手臂微微一動,又連忙停住。他看着小紫寧靜的睡容,一根一根數着她彎長的睫毛,絲毫不覺得厭倦。
雷聲不斷響起,程宗揚忽然想起莫如霖還在後備廂裡,不由心下一驚,這麼久不會把那傢伙給悶死吧?
程宗揚動了下手臂,右臂仍然又困又麻,沉甸甸地舉不起來,只好用左手抱起小紫,輕輕放到到一邊。
和龐大的車身一樣,汽車的後備廂也極為寬大,裡面似乎有通風設備,莫如霖在裡面不但沒有悶死,反而鼾聲如雷,睡得正熟。這位黑道梟雄半張着嘴巴,口水滴在身上也渾然不覺,臉上看不到曾經的驚惶、恐惧、笑裡藏刀的陰險和冷酷,而是一種解脫感,彷彿如釋重負,連睡夢都變得輕鬆起來。
關上後備廂,程宗揚飛快地跑了回去。短短一會兒工夫,身上已經濕透,從頭到腳都澆得落湯雞一般。他拉開車門,微微一怔,然後笑道:「你醒啦。」
小紫蜷着腿依在椅中,一雙美眸猶如寒星,隨着窗外劃過的閃電微微閃亮。她沒有作聲只伸手幫他解開衣物,把濕衣叠好,用一塊絲帕把他身上的水跡抹乾,然後摟住他的腰,把精緻的玉臉貼在他赤裸的胸膛上。
鼻端飄來淡淡的幽香,程宗揚把下巴埋在小紫柔軟的髮絲間,心頭慢慢沉靜下來。
「痛嗎?」
「當前痛。」程宗揚有氣無力地說道:「死丫頭,萬一我要是殘疾了,下半輩子可就指望妳了。」
小紫輕笑道:「好啊。」
程宗揚活動了一下肩膀,「要有赤陽聖果就好了。」
「如果有,你捨得吃嗎?」
「廢話,那也太浪費了。肯定要留到保命的時候吃了。」程宗揚狐疑起來,「死丫頭,妳不會手裡有吧?」
小紫攤開手,「可惜沒有。」
「反正知道它在哪兒長着,回頭我們去把它連根刨了,帶回家種。」
「人家已經去刨了,」小紫充滿遺憾地說道:「可惜整個樓裡的赤陽藤都枯萎了,死得不能再死。」
程宗揚訝道:「怎麼會這樣?」
小紫失去望地說道:「誰知道呢?」
「沒關係,」程宗揚安慰道:「說不定下次來,它又發芽了呢?」
外面的暴雨越來越大,車身連同車下的橋梁都彷彿飄浮起來,在水中搖蕩。橋下那座被人遺棄的城市彷彿浸在水底,偶爾有幾盞路燈,在黑暗中頑強地散發着光芒,折射出古怪的泡影。
這會兒在橋下俯瞰魔墟,程宗揚忽然心下一動,朱老頭當年追着岳鵬舉進入太泉古陣,王哲會不會也是如此?王哲曾說那塊赤紅色的石頭是在太泉古陣的西邊,但自己知道,太泉古陣是分層的。如果他是和岳鵬舉一起通過傳送陣進來,會不會把這處魔墟當成整個太泉古陣?
換個角度來想,師帥既然直接提及那塊紅色的石頭,那麼它在太泉古陣必定是一個標誌性的存在。可無論姓人還是徐君房都不知道它的位置,除非它是在魔墟裡面。
「魔墟!」程宗揚道:「那塊紅色的石頭是在魔墟的西邊!」
小紫想了一下,「去看看就知道了。」
程宗揚望着窗外的暴雨,「沒太陽,怎麼找方向呢?」
小紫指着錶版道:「這裡有啊。」
程宗揚拍了下腦袋,「先把老莫送回去!」
…………
「兄弟,」莫如霖把一件沉甸甸的物品塞到程宗揚手中,「這對赤金護腕裡面刻有移山和飛羽兩種法訣,戴在腕上,便是數十斤重的大刀也輕如鴻毛。」
程宗揚道:」什麼意思?」
莫如霖低聲道:「兄弟是明白人,一會兒給個面子……」
程宗揚明白過來,笑道:「好說!」
莫如霖鬆了口氣,隨即收起嘻笑,擺出一臉深沉的表倩,雙手負在身後,穩穩踱着步,流露出黑道霸般精明而又霸道的氣勢。
停車場偌大的空間中閃動着星星點的火光,各方勢力正在對峙,吵得一片聲響。與程宗揚離開時相比,局面已經大不相同。左邊是實力最為龐大的周族,為首的是焚無塵、周飛;右邊則是人數不遜於周族的外姓人,挑頭的是宋三和幾名護衛。最後一方是以法音寺為首的佛門諸寺,雖然人數少了許多,但群僧法度森嚴,任誰也不敢小看。另外還有幾股零星勢力,如實力大損的道門諸宗,已經不成氣候,只能充當旁觀者。
眾人目光的焦點,卻是場中一名老者。周族的大主灶昔名博趴在地上,癲頭陀雙目圓睜,一膝壓在他背上,一手卡着他的脖子,一手塞在他嘴裡,像是在掏什麼東西。
蕭遙遠逸蹲在旁道,勸道:「吐出來吧。」
昔名博毅然搖頭。
「這麼多人盯着呢,你能撐到什麼時候?」
昔名博一臉的大義凜然,對他的勸解充耳不聞。
蕭遙逸攤開手,對普濟等人道:「這沒辦法了。總不應肶把他肚子剖開吧?」
「阿彌陀佛!」普濟宣了聲佛號,然後沉聲道:「既然如此,小僧便把他帶回寺中,在佛前決斷。」
「誰敢!」周飛一聲斷喝。
「少主說得對!」宋三在人群中扯着嗓子道:「我等便與周族聯手,先滅了這幫賊秃!」
「殺!殺!殺!」外姓人唯恐天下不覓地鼓噪起來。
一個聲音淡淡道:「什麼事,這麼熱鬧啊?」
外姓人像找到主心骨一樣一片歡呼,宋三排眾而出,叉手道:「莫爺!」
「急什麼?」莫如霖神情從容地擺了擇「手,「慢慢說。」
宋三湊到他耳邊,小聲嘀咕起來。
另一邊,信永像見了親人一樣拉着程宗揚就不鬆手,聲淚俱下地說明道:「大哥,你要給小弟作主啊!」
程宗揚也莫名其妙,「怎麼回事?」
癲頭陀吭哧兩聲,正想開口,就被信永啐到臉上,「滾!你個廢物!」
癲頭陀訕訕地閉上嘴,手上卡得又緊了幾分。
眼看昔名博被掐得到直翻白眼,隨時都會被他掐死,程宗揚趕緊勸道:「有話好好說﹣﹣到底怎麼回事?」
「大哥,你不是把琉璃天珠給癲師弟了嗎?這傢伙活活就是個廢物!」信永痛心疾首地說道:「珠子攥在手心裡還沒暖熱,就被人追上,小弟趕緊來接,這廢物見脫不了身,就把珠子扔過來﹣﹣誰成想這個殺千刀的老東西正好跑到中間,跳起來就要叫陣,天可憐見啊!癲師弟這廢物活活就把我們這佛門重寶扔到了老東西的狗嘴裡……」
「不至於吧?都什麼時候的事了,你們折騰這麼久?」
「開始我們人多,後來周族人多,起初打了兩場,誰都沒撈着好,再後來外姓人也來了,一直折騰到現在。」
程宗揚原以為自己的把戲早被拆穿了,沒想到峰回路轉,竟然還有這麼離奇的轉折。琉璃天珠據說是高僧轉世的至寶,佛門諸僧已經丟了佛祖舍利,對這顆琉璃天珠絲毫不容有失。而周族這邊,琉璃天珠無論是對焚無塵,還是他們背後的晴州總商會都意義非凡,更是不肯讓步。現在「琉璃天珠」在昔名博肚子裡,昔名博卻在癲頭陀手裡﹣﹣佛門諸寺和周族這算是徹底杠上了。
周族雖然人數眾多,但少了嚴森壘和龐白鴻這兩個真正的主事者,單靠一個周飛,能不能駕馭這些來自不同門派的江湖人物,只怕要打一個大大的問號。而佛門的法音、娑梵、佛光諸寺都在十方叢林名下,人數雖然比不上周族,但凝聚力非凡,尤其是裡面很有些敢於玩命的信徒,真打起來,任誰也得掂量掂量。至於那些外姓人,則是不遺餘力地在中間煽風點火,挑撥是非,恨不得兩邊趕緊打個血流成河,他們好來撿便宜。
雙方吵得不可開交,有人叫道:「琉璃天珠是我們少主先得!正該歸我們周族所有!」
周族眾人同聲應和,「正是!正是!」
普濟和尚振臂而呼,「佛門重器豈能落於他人之手!」
諸僧齊聲喝道:「護我佛寶!」娑梵寺幾名和尚叫得尤其響亮。
周飛揚聲道:「既然是佛門重寶,自然是有緣者得之。琉璃天珠乃是周某所得,眼下又落在大主灶身上,可見佛寶的緣份正在我們周族!」
這句話一出來,周族眾人紛紛稱是,連旁觀的道門諸宗,如沈黃經等人也微微點頭。
普濟禪仗往地上一振,杖端幾只銅環鏘然作響,森然道:「外道之徒,也敢妄談佛緣?」
另一名僧人踏前一步,寒聲道:「非是我佛信眾,竟然敢口稱佛旨,妄談佛理﹣﹣褻瀆我佛,莫此為甚!」
程宗揚剛聽到周飛的話,還覺得這位周少主有幾下子,拿緣份說事,堵住眾僧的嘴巴,沒想到這些和尚的反應會這麼激烈,非是佛教徒敢談佛理,直接就被他們打成外道。言外之後意,只有十方叢林才是佛經的唯一解釋者。對話語權的爭奪強烈到這種地步,與自己印象中的佛門大相逕庭,這麼搞下去,恐怕要不了多久就會出來個佛教版的宗教裁判所了。
周飛顯然也沒弄明白自己併不出格的一句話為什麼會激起這麼大反應,微一愣神,隨即喝道:「何必饒舌?要打便打!」態度強硬之極。
普濟毫不示弱,「如此甚好!」
「且慢!」黎錦香道:「敢問莫爺,今日之事,貴方是否還要插手?」
莫如霖這會兒已經被一眾護衛牢牢護住,聽到那個穿着宮裝的少女開口,他微微挑了挑眉。眼下周族人與佛門諸寺不相上下,作為第三方勢力的外姓人態度如何,顯得十分重要。而他早已表態,絕不允許琉璃天珠落到廣源行手中,周飛等人都心知肚明,黎錦香故意提及此事,併不是健忘,而是藉此提醒佛門諸寺,當心外姓人平白作了得利的漁夫。
普濟等人不知道莫如霖與周族已經有過一番爭奪,聞言果然露出戒備之色。莫如霖心下冷哼,這黎門主年紀不大,卻是頗有心計,他淡淡道:「黎門主既然問起,莫某不妨明說:今日之事,我等唯以程公子馬首是瞻。程公子怎麼說,我們便怎麼做。」
此言一出,場中一片嘩然。如今蒼瀾匯聚了各門派的頭面人物,有不少放在江湖中也是響噹噹的角色,相比之下,程宗揚一行業毫不起眼,誰也沒想到蒼瀾本地的地頭蛇會一邊倒地表明立場。
信永大喜過望,深覺自己這次的大腿實在抱得正確無比。焚無塵雖然不動聲色,眼神卻愈發陰狠。唯有周飛仍是傲氣凌人,似乎世間沒有任何事物能讓他低頭。
莫如霖在外姓人的威望果然不是吹的,宋三等人雖然不明白其中的原委,但沒有一個人質疑大當家的決斷。
眾人視線都落在程宗揚身上,接下來應該由周飛出面,但那位周少主只是不屑地冷靜笑一聲,黎錦香只好道:「程公子的意思呢?」
程宗揚左右看了看,忽然道:「光明觀堂的潘仙子呢?」
眾人目光刷的往角落裡望去。潘金蓮戴着面紗,一雙美目沉靜如水。
程宗揚笑道:「讓我說呢,咱們先把那東西取出來,看清楚到底是不是佛門重寶再說。光明觀堂擅長外科,不如由潘仙子操刀,替大主灶剖腹取珠。以潘仙子的醫術,想必大主灶不會有性命之憂吧?」
潘金蓮淡淡道:「兩成。」
大家一聽,都覺得這主意不錯,那顆琉璃天珠併沒有多少人親眼見過,連是真是假都不知道,況且兩成機會不算少了。可昔名博卻玩命地扭動起來,顯然對這個成功率併不滿意。
黎錦香道:「有沒有穩妥一些的法子?」
蕭遙逸道:「我來!也學過醫術,多的不敢說!三成把握還是有的。」
「拉倒吧!」武二郎道:「我還七成呢!老頭,要不二爺給你一個?保證一刀下去給你個痛快!」
黎錦香心下暗暗着急,她按焄照廣源行的安排,主動接近周飛,這幾日相處下來,這位周少主雖然屢屢有驚人之舉,卻讓她大失所望。周飛雖然身居高位,但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角色,他似乎以為自己作為少主,手下人理所當然會向他效忠,至於如何駕馭手下,人盡其材,根本沒有在他的考慮之內。
焚無塵是廣源行請來幫忙的,與周族本身沒有半點交情,眼下雖然站在周族一方,但顯然心裡有自己的算盤。龐白鴻身死,嚴森壘一去不返,多半是凶多吉少,剛有雛形的周族已經是一盤散沙。如今身在險地,黎錦香再不情願,也只能勉為其難地站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