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潤品味半晌:“程頭兒,你說這麼多,我琢磨着是不是你怕吃得太急,菜自己跑掉;慢慢吃,又怕別人搶了?”
程宗揚點了點敖潤,贊許道:“有慧根!”
“你把菜藏起來,自己慢慢吃不就得了?”
程宗揚一拍大腿坐了起來。“老敖,我發現你們是個人才啊!這慧根活活有我大腿這麼粗!你是活佛轉世吧?肯定的!你騙不了我!”
眾人哄笑中,馬車一前一後的馳向西湖。
小瀛洲是西湖中的一座島嶼,整座島嶼呈“田”字形,湖中有島,島中有湖,著名的三潭印月就在島嶼西南。
島上橋廊相接,亭軒星布,景色如詩如畫。島上有座保寧寺,但僧侶不多,也比較像和尚,因為沒有明慶寺的和尚那麼“熟情”。
與佳人徐徐漫步島上,程宗揚很想詩興大發一把,想來想去還是決定不冒丟臉的風險。
李師師隔着兩步的距離與他并肩而行,雖然秀色猶如琼花,但眉宇間一抹淒婉的哀怨揮之不去,令人說不出的憐惜。
李師師的姿容在自己見過的女人中,完全可以排在前幾位。雖然年紀尚輕,又是光明觀堂的弟子,少了一分名妓的嫵媚,多了幾分幽淡如蘭的氣質,但偶然一個明眸微轉,便流露出動人艷致。
夜風徐來,吹亂李師師的髮絲。看到她翹起如明玉般的䊹手,輕輕將飛舞的髮絲撥到耳後,程宗揚一時間有些恍惚。
她玉指微翹,輕輕撥弄髮絲,這樣一個不經意的小動作,卻流露出濃濃的女性媚艷風情,讓程宗揚恍惚之餘,不得不相信這世間真有天生媚骨。
縱然出現在面前的李師師沒有角入青樓,受到光明觀堂多年來清心靜意的培養,仍然無法掩蓋她天生的嫵媚與性感。
自己何其幸運,在她綻露出醉人芳華的成熟時節之前就遇到她,親眼看到這個名妓清純的一面;能看着她從泉水一般的清純少女,一步步走向風情萬種的絕代艷姬。
程宗揚不禁想入非非,既然光明觀堂的教育無法改變李師師骨子裡的風情,那麼同樣受光明觀堂教育的鶴羽劍姬,在冷漠的外表下,是不是潛藏着潘金蓮的妖媚與淫浪?
“他們都勸我去侍奉高衙內。”
少女幽幽的嘆息聲,使程宗揚連忙收回思緒。
李師師開口道:“爹爹說,如果我去侍奉高衙內,鏢局與高太尉拉上關系,生意至少會好一倍。姨媽說,女孩子終是要嫁人的,高衙內有錢有勢,雖然只是一個妾,但受寵的妾比正妻差不了多少。”
程宗揚生出一絲怪異的感覺。
那位凝姨給他的感覺不是那種貪圖錢財、俗不可耐的市廿女子,相反的,無論是她的容貌還是言談舉止都有讓人心動的優雅。是自己看錯她的為人?還是有別的理由。
“我不想見那個人,一想起那個人的樣子,我就覺得惡心。”
程宗揚道:“如果妳想離開臨安,我可以……”
李師師緩慢卻堅決地搖頭,神情淒婉地低聲道:“如果我走了,他們什麼都沒有了。他們對我很好,連這件事他們也認為是為我好……雖然我不高興,但我一點也不想讓他們傷心……”
兩人都沉默下來,但少女如泣如訴的低訌口彷彿還在耳邊縈繞。自從知道李師師面對的是高衙內,程宗揚打心眼裡不想招惹這個麻煩。
有岳鳥人的前車之鑒,程宗揚不想落得滿天下的仇家,走到哪兒被人喊打喊殺。幫助李師師離開臨安已經是自己能做到的極限了。
兩人穿過竹徑通幽,眼前忽然一片燈火通明。前面的心月台是臨安人平常賞月的所在,此時燃燈舉火,卻是幾名少年在台下宴飲。
李師師厭惡地皺了皺眉頭,正要轉身離開,一名少年卻叫了起來:“這不是李寅臣的女兒嗎?”
“可不是嘛!昨天才在雷峰塔見過的!竟然跟個男的半夜游湖,老大這下慘了,還沒進門就戴綠帽子。”
“老大昨天怎麼心軟了?竟然把這個雛放走!兄弟們!不如咱們今天把這小妞帶回去,讓老大快活快活!”
一群惡少轟然叫好,李師師心下惱怒,玉臉微微發白。程宗揚沒興趣和這些小屁孩瞎折騰,拉了拉她的衣袖,李師師卻凝立不動。
程宗揚有些咬牙。和這些小屁孩撞見是偶然,這丫頭不肯走卻是用這個機會讓自己出面。
如果是小紫肯定嬌笑一聲,跑得無影無蹤,等他們打完再來收捨殘局,把便宜撿回家。
程宗揚也能這麼做,就是良心有點過不去。果然良心才是最大的敵人。
為首的少年趾高氣昂地走過來,先挑起拇指點着自己的鼻子道:“我叔叔是護國節度使,檢校太傅,開府儀同三司梁師成!”
程宗揚笑嘻嘻上前一步,看着像是打躬作揖地要去扶他,卻陰損地一腳踩住他的腳背。
梁公子剛面邁步,一頭栽到李師師面前,哇的啃了口泥。
程宗揚也不扶他,只笑呵呵看着,不咸不淡地說道:“梁少爺小心,天涼,泥吃多了容易胃寒。”
後醳的惡少都跳起來,一邊罵髒話,一邊吆喝手下的惡撲收捨這不開眼的傢伙。
程宗揚瞧準高衙內不在其中,這個梁師成不知道是哪門子的節度使,自己聽聽着耳熟,但一時想不起來,估計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用不着客氣。
程宗揚俯身拖着那位梁公子的衣領,把他拽起來,順手給他一個耳光。
梁公子當場被打懵了,瞪大眼,沾滿泥土的口鼻喘着粗氣。
程宗揚若無其事地拍了拍手。
“喲,一眨眼工夫,梁少爺就發福了?這臉怎麼變這麼大了?”
李師師雖在羞怒之中,也被眼前這一幕逗得一笑。接着她的目光露出一絲欣賞的神色,沒想到這個年輕商人真的會動手。
梁師成的名字程宗揚不知道,她卻是聽過的;賈師憲是宋國最大的權臣,梁師成則是最受宋主信任的寵臣。莫說臨安的平民,就是朝中的高官也沒有幾個敢招惹。
這個姓程的話晴州商人卻說打就打,這分膽氣着實令人佩服。
梁公子的半邊臉皮紫脹着腫起來,那幫惡少暴跳如雷。
“反了!反了!快把這廝給我抓起來!”
一群惡僕蜂擁而上,叫囂着拿出棍棒上來廝殺。
秦檜、敖潤和青面獸一直遠遠跟在後面。這邊鬧得天翻地覆,秦檜一副意態從容,絲毫沒把那些惡僕放在眼裡;敖潤樂呵呵抱着膀子在後面看笑話,憑自家公子的身手,這點惡僕不夠瞧,公子正在英雄救美,老敖硬搶了公子的風頭,也太不閅眼了。
但不開眼的也有,兩個人抱着肩膀看熱鬧,第三個卻按捺不住。
青面獸一看到有人敢跟給自己羊吃的主人炸翅,頓時激起凶性,一步跨去,摘下背後的棍棒。
青面獸用的是丈二長槍,但在城中不好背着凶器招搖過市,程宗揚讓他把槍頭擰了,充作棍棒。
這會兒他兩手一抖,槍桿如同蛟龍出水,將兩名惡僕打得旋轉着跌開,然後挑在一名家丁的胯下,將他挑得飛過岸邊側的柳樹,“撲通”一聲栽進湖裡。
在荊溪時,程宗揚已經見識過青面獸的手段。獸蠻人一向是以力取勝,大刀、大斧、大槌、大盾居多,這傢伙卻有一手不俗的槍法,不知道是從哪兒學的。
青面獸在選鋒營幹過,一出手全是殺人的功夫。如果不是少了槍頭,只消這一招,那些惡僕至少要丟下三𦚵屍體。
眼看鬥不過青面獠牙的獸蠻大漢,那些惡少忽哨一聲,後面幾名家丁拿出刀劍,拼着又被打倒兩人的一陣亂歌,將獸蠻漢子的槍桿砍去數尺。
雙方正打得熱鬧,忽然梁公子用變調的聲音慘叫道:“停﹣﹣”
惡僕們停住手。只見那個年輕人拿出一柄匕首貼在梁公子的臉上,雖然帶笑,眼中卻透出視人命如草芥的狠勁。
眾惡僕與他目光一觸,心頭頓時升起一陣寒意。
臨安城有的是不要命的地痞破落戶,但這年輕人的眼神一看就是殺過人的,恐怕還不只一個。那些惡僕心頭發緊,再沒有一個敢動。
程宗揚慢條斯理也刮去梁公子面上的短髭,然後拍了拍他的臉頰。
“大伙瞧瞧,梁少爺這鬍子刮乾淨,是不是俊俏多了?”
梁公子牙關格格作響,有心放幾句狠話,卻不個字都說不出來。
程宗揚臉一板,抬腳把他踢開。
“滾!一群雜碎,我見你們一次打一次!”
梁公子捂着臉跌跌撞撞地跑進人群,他還覺得不放心,一直逃到船上才驚魂甫定,叫道:“快走!快走!”
那些惡少也被嚇住了,慌忙解開停在岸旁的船只,一個個逃命似的離開小瀛洲。
程宗揚伸出手,做了個“請”的動作:“師師小姐,我們接着賞月吧。”
李師師的目光又是驚訝又是欣喜,看着他伸來的手掌,猶豫一下才把手放在他的掌心。
李師師的手掌柔滑至極,䊹軟得彷彿 花瓣。程宗揚心頭一蕩,握着李師師柔荑的手掌又緊了幾分。
湖上忽然傳來一陣大罵,離岸十餘丈,那群惡少又添幾分底氣:打不過我就罵死你!
梁公子破口罵道:“小賤人!敢在臨安和我們十三太保作對!活膩了!”
程宗揚道:“別理他們,就是當是幾只癩蝦蟆在叫。”
李師師嫣然一笑,嬌靨露出一個令天際明月也為之失色的動人笑容,握緊他的手掌。
握着小美人的䊹手,程宗揚不由大暈其浪。
那幾名惡少都紅了眼,梁公子捂着臉跳腳道:“小賤人,天生的淫材兒!裝什麼正經!告訴妳!妳娘那個老騷貨早就被我們老大上了!妳還要叫我一聲乾叔叔!”
李師師身子一僵,臉色頓時變得煞白。
梁公子像打勝仗一樣得意地說道:“妳娘還是什麼女俠!為那點貨求我們老大,只要能饒過妳爹那個破鏢局,做什麼都行!送上門的浪貨不弄白不弄!我們老大當場就把妳娘辦了!從頭到腳搞了個快活!”
“老敖!”
“有!”
敖潤猿臂一展,拉開鐵弓,颼的一聲,一枝利箭從梁公子的頭上飛過,將他的金冠射得粉碎。接着敖潤搭上長箭,如豹子一樣瞄向他的咽喉。
梁公子嘴巴哆嗦幾下,然後白眼一翻,倒在船上。
程宗揚面沉如水地拉起李師師,“走!”
李師師坐在車上,神情呆呆的,明眸一片灰色。直到馬車馳入城門,行駛在青石板路上,她才哇的一聲痛哭出來。
李師師伏在程宗揚的肩上,哭得肝腸寸斷。
程宗揚連安慰的話都找不出,只好輕拍她的香肩,聊作安慰,一邊暗暗希望這段路越長越好。
可惜再長的路也有終點。午夜時分,馬車在懷遠坊一處巷口停下。
程宗揚道:“司營巷﹣﹣是這裡嗎?”
李師師點了點頭,她已經拭去淚痕,眼眶還微發紅。她沒有再說什麼,向程宗揚施了一禮便下了馬車。
司營巷里都是臨街的兩層小樓,雖然不及城中達官貴人的豪宅華墅,但看得出是殷實人家。
李師師敲敲一處宅子的房門,一名老僕開門請她進去。
程宗揚嘆了口氣,這個小美兒雖然夠聴慧、有心計,但在命運的蛛網上仍然是一只脆弱的蝴蝶。
盡管有當上總鏢頭的父親、有一個了不起的師門,仍然無法擺脫命運的捉弄,可以想象她即將遭受的羞辱。
到那時,即使光明觀堂想去維護宗門起碼的體面,這個少女也未必肯回頭。成為一代青樓名妓也許是她最好的歸宿。
不過現在有自己的出現,無論如何不會讓她走向宿命的青樓。
程宗揚敲了敲車轅,正準備吩咐敖潤離開,忽然眼角瞥到一個人影。他怔了一下,接着頸後的汗毛猛然竪起。
一個藥婆打扮的女子悄悄推開門,從李師師剛進去的宅中出來。
夜色已深,她又專挑檐下的暗處,貼牆行走,行跡隱秘。出了巷口,一輛馬車突然從背後馳來,藥婆往路旁讓了讓,一邊暗自戒備。
車門忽然打開,裡面伸出一只手,勾了勾手指。藥婆愕然之下,接着面露欣喜,毫不猶豫地登上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