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田稅三失
晴州,六朝財富的中心,金銖的海洋,有人說天下每十枚金銖就有六枚在晴州流通。還有人說,餘下的四枚也有一半控制在遍佈六朝的晴州商人手中。
在晴州有的是一夜暴富的神話,有的是腰纏萬貫的巨富,有的是敢於冒險的賭徒,有的是視金銖為信仰的傭兵。
這裡有六朝資金最雄厚的商會、規模最龐大的的船隊。有寓居於此,盡情享受世間繁華的名門貴族;也有窮困潦倒,可以為一頓午飯行險殺人的殺手。有信徒遍及天下的名門大派,也有名不見經傳的無名流派。
在晴州可以隨時獲得轟動天下的新聞,同時也是滋生傳播謠言的溫床。這裡有來自天竺、波斯、大秦……等地的商人,有大海深處的異客,也有見識過傳聞中十洲三島的水手。
這裡有知識最豐富的學者,品德最高貴的聖徒,也有最狡詐的騙子,最貪婪的奸商。當然,也少不了美麗的娼妓和妖嬈的少女。
這一切編織成六朝最引人入勝的傳說,世間唯一的晴州。程宗揚對晴州的第一感受則是『一座沒有城牆的城市』。建康也沒有包圍城市的城牆,但有無數小城。晴州完全是一座不設防的商業都市,除了幾百里外的夜影關,晴州港內只有交錯縱橫的水道、修葺整齊的堤壩,連綿不絕的民居和富麗堂皇的樓堂館榭。
為了避免麻煩,臧修把住處選在城南一處小院;雖然沒有客棧週到,但位置僻靜,巷內是主道,院後就是水道,出入都很方便。
路上紫和月霜同乘一車,也不知道她們姊妹倆路上聊什麼,月霜神情間淡淡的看不出異樣。她沒有理會自己,只和小紫說了幾句就翻身上馬,徑直離開。
敖潤道:“老程,我先把兄弟們帶回團裡,把老張留的東西寄回家,然後過來找你。什麼都不用說了!你在晴州一天,我和馮大法就陪你一天!非讓你在晴州玩痛快不可!老臧!等我過來找你喝酒!”
臧修笑着答應。等雪隼傭兵團的人走遠,他轉身道:“這院子是十幾年前就置買的,誰也查不到我們鵬翼社頭上來,公子盡管住在這裡。”秦檜笑道:“巷子裡賣炊餅、開茶鋪的都是自己人吧?”臧修挑起拇指,“秦兄好眼力!都是我們的弟兄。”程宗揚道:“乾脆撤了吧。會之一眼就能看出來也瞞不了有心人。反正我們是來旅游的,不打算惹事。”
“是!”臧修答應一聲,自去安排。小紫伸了個懶腰,“坐得好困,我要睡覺去。”“喂,妳不打算和我一起逛街?”“讓秦傻瓜陪你去好了。”
秦檜寵辱不驚地說道:“在下陪公子去喝杯茶吧。”程宗揚提高聲音,“走!我們逛窰子去!”小紫扮了個鬼臉,“不逛是小狗。”
巷裡的茶鋪已經收攤,賣炊餅的也不見蹤影,只是不知道臧修還有沒有留暗哨。至於月霜那邊肯定也有一連的人暗中守護,孟非卿在外面談生意,明天趕回晴州,已約好時間見面。程宗揚準備見過他之後,再看情形要不要放出泉玉姬這只誘餌,引劍玉姬上釣。
出了巷子,外面街市一片繁華,路上行人摩肩接踵,熱鬧非凡。與建康相比,晴州港的水路更加稠密,三五步便是一座拱橋。房屋臨水而建,都是精緻的閣樓;淡綠色玻璃窗內懸着朱帷玉紗,有些還是珠帘,顯示晴州人雄厚的財力。
這裡離港口還遠,看不到海灣內森林般的桅桿,風來時珠帘漫卷,空氣飄蕩着海洋的氣息。
“煙柳畫橋,風帘翠幕,參差十萬人家。”秦檜嘆道:“這晴州又何只十萬人家。”
不可否認這死奸臣學識淵博,而且相貌堂堂,談吐文雅,言語娓娓動聽,是個不錯的聊天伙伴。程宗揚邊走邊道:“鹽、鐵這兩個賺錢的行當都是六朝官府經營,晴州人做什麼生意能做這麼大?”
“一是海外貿易。從六朝販賣絲綢瓷器到海外,換回各種珠寶珍奇,利潤豐厚猶過於鹽鐵,另一個就是錢莊,總商會裡,錢莊就佔了七家。其他除了糧食之外,還有畜牧。”“晴州有馬場?”
“晴州的白水鎮有六朝最好的馬場,每年出產駿馬數千匹。晴州的白水駒不遜於塞外名馬。”
程宗揚想起蕭遙逸的坐騎,那匹白水駒原來也是出自晴州。“晴州有這麼多商會,最大的是哪幾家?”
“晴州的大商家莫過於帛氏和禇氏。但帛氏專注於海洋貿易,不如禇氏錢莊遍及六朝、聲勢浩大。再有就是陶氏和朱氏。陶氏也是開錢莊的,號稱金銖多如泥沙。朱氏壟斷晴州七成的稻米生意,都是富可敵國的大商家。”
街市上店肆林立,到處是叫賣的商販。兩人繞了一彎,忽然看到一處白牆灰瓦的院落,門前掛着珠帘書院匾額,院內綠柳成蔭,在鬧市中別有一番清幽。
程宗揚想起自己拿到的小冊子上有不少帶著書院字樣,問道:“晴州好像有不少書院?”
“晴州有三多:商會多、教派多、書院多。”秦檜道:“六朝武將大多出身於長安的皇圖天策府,文官大多出身洛陽太學,而太學的博士幾乎都在晴州游過學,晴州商會既然有錢供養,各派宗門也極多。”
“富而好學,晴州這些商家很風雅嘛。”程宗揚笑道:“何況這也是一樁大生意。”
秦檜笑道:“公子所見不差。晴州滙集六朝各派精英,對晴州人做生意也大有好處。”
“我聽說晴州的地方官是宋國委派來的?”
“晴州知州除了官方的迎來送往,其他事務都插不上手,只是個榮銜。眞正控制晴州的是晴州總商會。”秦檜解釋道:“總商會由晴州十三家最大商會組成,每家各佔一席。所謂的知州,每隔四年由總商會擬出一個名單遞交到臨安,由宋主圈選一人到任。”
秦檜道:“這次臨川王被謝幼度逼退,王丞相承諾開通廣陽渠,雲家一擊不中已改弦易轍,專注於生意。當初雲六爺長駐晴州就是想讓雲家在晴州總商會佔有一席之地。”
自己還沒有見過雲氏這一代的當家人雲芝峰。程宗揚道:“既然到了晴州也該拜訪他一趟。”
“我已經問過,雲家人說雲六爺滯留洛陽,只怕開春才能回來。”程宗揚想起雲芝峰游說諸國,不知道他把那尊臨江大佛賣出去沒有。秦檜提醒道:“公子,青樓在那邊。”“得了吧,喝杯茶就行了。”秦檜笑道:“敢不遵命。”
兩人上了茶樓,找處臨窗座位,隨便點了兩盞茶。店內上的茶仍是茶餅碾碎的,色白如乳,茶面漂着一層細細泡沫,香氣撲鼻。兩人一邊飲茶潤喉,一邊瀏覽晴州風物。
忽然樓下一陣熱鬧,一個穿着長衫的男子闊步進來,嚷道:“小二。快拿茶來!”
小二點上茶。“張十一,今天又有什麼新事兒了?”
張十一從袖中取出一柄折扇,“刷”的打開,等吸引眾人目光才慢條斯理也說道:“賈太師怒封雲水,江州城大兵壓境。得寶藏八駿齊出,亂天下幾時方休!”說完這幾句,張十一拿起茶慢悠悠喝着。張十一語調雖然不高,但一字一字極為清晰,而且語調抑揚頓挫,一出口就吸引樓上樓下客人的注意力。
秦檜道:“這是晴州港的說書人。有說史的,有說嘰話的,有說神鬼的,有說謎的。還有些專在茶樓酒肆說近日風傳的新事,得幾個茶錢聊以為生。”程宗揚明白過來。簡單說,給他配支麥克風就是地下電台,樓上有人忍不住道:“張十一,賈太師封雲水的事誰都知道,你後面說的什麼意思?”
張十一拱手道:“足下少安勿躁,且聽小的一一道來。想那賈太帥在宋國位居一品,身兼平章軍國重事,怎麼會封了雲水,斷了普天下人的財路!這幾日雲水泊了無數船只,南來北往、走親訪友、販貨求財的,人人心急如焚。有的貨物定了時日,耽誤一日就丟了大把大把金銖,這才兩三日光景已有心實的投了水、懸了梁、棄了孤兒嬌妻,一命鳴呼。小的看在眼裡急在心裡,這兩日來多方打聽才知道其中的原委。原來是賈太師要對江州大動刀兵,情急之下才出了這等下策。”有人道:“江州不是晋國的嗎?”
“這位客官說的不錯!”張十一道:“小的聽到此事,心裡也是一驚,難道賈太師要與晋國兵戎相見?這可是六朝多年未有的大事,後來方知此事別有蹊蹺。”
眼看張十一又拿起茶,樓上有客人笑罵道:“這殺才又賣關子!左右是編些個說詞,討些錢銖。”
張十一正容道:“客官此言差矣!小的雖是說書為生,到了茶樓也與諸位一樣都是來飲茶的客人,彼此說些閒話,哪裡要一文銖錢!客官若是願聽,小的便徑直說了!江州如今已經不姓晋了!”
茶樓一陣嘩然,張十一氣定神閒,等眾人聲浪平息才道:“實情是晋國的蕭候爺不滿晋主荒淫,怒衝衝反出建康,如今父子佔據晋國江、寧二州,早已割地稱王。”
“那關宋國什麼事?”
“晋國缺兵少將,不得已求到宋國。王丞相親寫書信,請賈太師出兵平叛,願事成之後以江州之地相酬!”
一片嘩然聲中,程宗揚與秦檜相視搖頭,這個說書人明顯是信口雌黃,王茂弘寫書信請賈師憲出兵平叛?王老頭若混到這一步,他也不是王茂弘了。
程宗揚更多想一層。盧景當時說成王茂弘坐山觀虎鬥,放手讓星月湖與宋軍兩虎相爭。但王茂弘與自己交談時,曾流露出讓小輩放手做事的意思,對蕭遙逸在江州的舉措坐觀其成,未必眞想借宋國的刀來除掉星月湖。
宋國連出動大軍進入晋國境內這種犯忌的事都做出來,可見對星月湖畏如蛇蝎。站在王茂弘立場,任由宋軍在晋國境內來去自如,上下都不好交代,直接出動晋軍與宋國為敵更是下策。很有可能王茂弘會在背後支持江州,讓星月湖與宋軍打成消耗戰;宋國攻勢受挫,在江州城下偃旗息鼓,星月湖也實力大減,往後興不起大風浪。這麼算來眞正該擔懮的是賈師憲,恐怕他還得求着王茂弘,免得宋軍與江州打得難解難分,晋軍突然在背後出現。
張十一冒飛色舞,口齒生風,將蕭氏父子說成破軍星下凡,打得晋國文武無還手之力,眼睜睜看着他們佔了江、寧二州。接着話風一轉,說道賈太師也不是善輩,對江州早有覬覦之心;王丞相這位老好人引狼入室,只怕要大大吃虧。
“正是如此這般,蕭候爺父子佔了江州,樹起大旗。賈太師思來想去,只好封了雲水。”張十一說着折扇一合,“列位,今天就聊到這兒,小的告辭!”
“你個張十一!怎麼說一半要走?說了半天也沒說賈太師為什麼要封雲水,難道明天要我們再來聽你聒噪?”
張十一為難地說道:“不瞞列位,為了打聽這些事,這幾日小的磨破了嘴、跑斷了腿,還要請知情的人吃酒,欠了一屁股的債。這會兒要趕個場子,說段書好還了欠的酒錢,要知道賈太師為何封了雲水、誰人得了寶藏的事,咱們明天再聊。”
客人正在興頭上,怎肯放他走,便有人道:“你去說書也是動嘴,不如一并說了!這幾個錢拿好了!”
張十一作揖道:“謝客官的賞!”
程宗揚看着說書人的伎倆,不禁好笑,但接着他就笑不出來。張十一得了錢,重又坐下。“此事說來話長,若只是蕭侯爺父子,賈太師派出麾下大將夏夜眼、夏用和也能一戰。偏偏蕭侯爺父子又得了幾個得力臂助。有道是八駿出世,天下大亂,這八駿便是鐵驪。天駟、龍驥、幻駒、雲驂、青騅、玄騏!說到鐵驪乃八駿之首,生得銅頭鐵額,吞食沙石!聞說蕭候駕父子佔了江州便帶齊兄弟來投,更獻上一份大禮,乃是波斯拜火教的寶藏,助蕭侯爺興兵!”
程宗揚與秦檜面面相覻,聽着張十一大費口水,說起鐵騮從拜火教手中搶得藏寶圖,如何斬殺蛟殺虎取出寶藏,購買大批武器,從雲水運至江州。賈太師如何當時正懷抱美人兒鬥着蟋蟀,聞言頓時怒得摔了幡蟀罐,一面下令封鎖雲水,一面盡起精銳討伐江州。
張十一這番話用足演義口吻合,十成裡未必有一成是眞的,但透出的消息卻不簡單。尤其是孟非卿、寶藏與拜火教這幾處關鍵。
俞子元說過鵬翼社利潤并不豐厚,孟非卿卻動用大筆資金購買糧食兵器,自己已覺得奇怪。與說書人的演義對應,難道岳師與拜火教結怨是因為寶藏?寶藏最終落到孟非卿手裡,此時取出來支撐星月湖東山再起?
賞錢不斷丟來,張十一賺得盆滿鉢滿;說完這段,抱拳一聲告辭,施施然離開,秦檜不動聲色地笑道:“這廝倒好口才,一篇長文說得絲毫不亂,”這裡不是談事的地方,程宗揚喝口茶壓下心底疑惑。“市井的口碑眞是有意思,說到王丞相就是老好人,讓人聽着就替他擔心。說到賈太師就是找美人鬥蟋蟀。張十一說賈太師時,我看到一個文士破口大罵;這位賈太師既然重文抑武,怎麼在文人口裡名聲也不怎麼樣呢?”
[ 本帖最後由 今生何求 於 2011-6-3 04:49 PM 編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