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清羽記第1﹣22集
第六章 夜影入晴
小紫施施然從後艙回來。程宗揚向俞子元說了一聲,過來道:“月丫頭怎麼樣?”
“哭得眼圈都紅了呢。”程宗揚嘆了口氣,沒想到老張會在黑衣人手下送命。月霜因為沒有出手,大為自責,在老張靈位前祭奠過就關上門誰也不見,還是小紫去勸解才略好一些。“死丫頭,妳從哪兒來的毒藥?”小紫眨了眨眼睛,“假的呀。”“撒謊!”
“你不信就算了。”
程宗揚哼了一聲,“姓魚的就這麼滾蛋,是因為殤侯那死老頭吧?”小紫用的東西自己雖然看不出來,但魚無夷一見之下,立即使出斷腕求生的手段。能在用毒壓服魚氏,除了殤侯這個黑魔海毒宗嫡傳,恐怕沒有第二個人。抵達夜影關便到了晴州境內。前面還有什麼在等自己呢?
夜影關位於雲夢澤以西,北連鐵圍山,是天下有名的雄關,也是晴州僅有的關隘。浩浩蕩蕩的雲水依然不改它的汪洋肆恣,將雄偉的鐵圍山衝出一個里許長的隘口。夜影關座落在幽深峽谷間,兩邊都是千仞高峰。除了正午短短半個時辰,其他時間關隘都被陰影遮蔽,即使白晝也需要燈火照明。
船只宛如駛入夜晚,兩岸成群的䊹夫赤着上身,粗壯肩膀上套着黝黑的大鐵環,一手舉着火把為往來船只拉䊹,燃着火炬的城牆外伸出一排碼頭,數以百計的船只拉到碼頭都被迫停航。
老張的死讓眾人情緒低落幾日,直到駛近夜影關才好些。敖潤和馮源鬆了口氣,彼此都有種回家的感覺。
樓船在距離夜影關還有數里位置被攔住,戴着寛沿酕帽的宋軍勒令船只靠岸下錨,同時在船上張貼告示,發放注有停航日期的竹牌。
俞子元早已得到消息,安排人手與登船檢查的宋軍週旋,自己帶着程宗揚等人上岸趕往夜影關。
遠遠望去,關下停泊的船只上,點點燈火猶如繁星,生滿青苔的城牆與鐵黑色的岩石連為一體,筆直升起十餘丈高。城樓上剽悍的雇傭兵背弓佩刀,在火炬下來回巡視。
晴州注重商業,雖然關內有大批雇傭兵,卻沒有一個人檢查進出的人流。只不過進關時城門旁竪着一塊石碑,上面刻着晴州人的信條:信用、公平、道義、財富。“這是晴州的八眞言,”敖潤道:“晴州人就是靠這個才發家致富的!”一進門就有人免費發放印制精美的小冊子。程宗揚好奇地拿了一冊,只見裡面圖文并茂,印着各式各樣的格言:
富者必治,治者必富。強者必富,富者必強『商君書』(秦漢會館荐)
官不私親,法不遺愛,上下無事,唯法所在:慎子(六法學館荐)國有三寶:大農、大工、大商。:太公望(滙才商館荐)六歲穰、六歲旱,十二年一大飢:陶朱(金脂米倉荐)
小商在民,中商在政,大商在國:呂氏春秋(尋道會館荐)
一龍一蛇,與時俱化。一下一上,以和為量:華真經(寧真道會荐)還有:時間就是金錢﹣﹣西諺(恒遠船行荐)有財富才是有價值的人﹣﹣西哲浦柏(星穹會所荐)
第一流人才的選擇:經商﹣﹣西諺(萬商學會荐)
無論是神界的或是俗世的美德,名望和榮譽都是「財富」的奴隷﹣﹣西哲海拉斯(星穹會所荐)
再往後翻,三色套印的彩圖上,一個腰纏萬貫的富商張開雙手,中間是一行大字,快速致富十大秘芨!鬼谷書肆有售!後面還有“財富秘聞第二輯!東原印書坊熱賣!「點石成金術」進階!大通道場名師限量傳授!小字寫着:私人會所,公務謝絕。
一股久違的熱悉感扑面而來,空氣中似乎充盈着濃濃的經商氣息。無論俞子元還是雪隼傭兵團的敖老大,都對這些免費贈送的小冊子司空見慣,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於是看到這座本該戒備森嚴的軍事雄關竟然也有貿易場,而且不只一處,程宗揚已經不覺驚奇。俞子元道:“夜影關的夜市別具一格,許多鐵圍山的山民和雲夢澤的水民都不去晴州市場,而在關內夜市交易,如果有時間慢慢翻揀,往往能買到一些少見的珍品。”
敖潤道:“這地方黑燈瞎火又沒什麼可看的?那些東西說到底還是賣到晴州去了,不如趁早趕到晴州港。”
聽說宋國封鎖雲水航道,敖潤罵了幾句娘;雪隼傭兵團帶的錢,路上已經用掉大半,本來算好一路坐到晴州,這會兒改走陸路又多了一筆開銷,沒等程宗揚開口,敖潤主動找上門來提出同行,費用當然是老程全包。
用敖潤的話說,反正虱多不痒、債多不愁,已經欠了老程那麼大人情,橫竪我老敖心寛,大不了哥幾個給老程賣命去。
眾人穿過一個市場,叫賣的伙計在人群間穿行。他們把筐子頂在頭頂,筐邊還點着松枝照明;販賣毛皮的獵戶將貨物沿街鋪開,身邊堆着厚厚一迭,一張張與客人討價還價,賣首飾的鋪塊黑布,四角各點着一盞小燈,布上放着雲夢水民的蛟蛟臂釧,燈光下彷彿一條條游動的水龍。
程宗揚正看得入神,旁邊突然傳來一聲嬌叱,“拿出來!”月霜美目圓瞪,抓住一個穿着綢衫的漢子,那漢子變了臉色:“拿什麼拿!也不打聽打聽,老爺是……哎呀!”
月霜本就心情不快,這時更懶得跟他廢話,一把扯住他的綢衣“嗤”的一聲撕開,幾個荷包頓時從那漢子懷裡滾落出來。那漢子拔腿想跑,月霜踏前一步毫不客氣地踩住他的腳,抓住他的手腕擰到背後,乾淨利落地把那漢子按得跪在地上。
那漢子露出頸中刺青,梗着脖子叫道:“老爺是晴州有名的滾刀肉牛一丁。有種好打死我!死娘皮!敢打賴老爺!老爺還有一口氣,跟妳沒完!”
敖潤捋起衣袖正準備給那潑皮來個脆的,小紫卻彎下腰,一臉認眞地對牛一一說:“你這樣不好,怎麼能偷別人的東西呢?”
“妳哪只眼睛看見偷的!妳別拿偷來嚇唬我!爺什麼牢沒坐過!就是進了臨安城的天牢,裡面的也該叫我一聲太歲爺!”
那潑皮叫得正響,小紫拿出一只腰牌在他面前晃了晃。牛一一像噎住一樣,叫聲頓時低下,“六……六扇門……”
小紫笑咪咪道:“晴州沒監獄,犯人都送到宋國坐牢,最無聊了。你要是喜歡,我可以送你到秦國去啊,他們的熏場正缺人呢。”牛一一臉色變了幾下,收起氣焰低聲下氣地說道:“大姐,眞不是我偷的。場子的人都知道我牛一一不是啥好鳥,但說我偷東西是罵我呢。”
“還撒謊!”月霜挑眉道:“我親眼看見你從別人手裡奪荷包!”“我呸!那是別人孝敬我的!”
旁邊一個瘦子湊過來小聲道:“沒錯、沒錯!是我孝敬牛一一老爺的。”月霜一征。小紫笑道:“是你偷的啊?”那瘦子連忙道:“撿的!撿的!眞是撿的!”“撿到東西要還人家哦。”
“姑娘說得太對了!”瘦子道:“小的立刻還給人家!立刻還!”“那好,你還吧,我就在這兒等着。好不好?”最後這句卻是對牛一一說的。牛一一梗了梗睦子,終究沒敢說出不字。
有六扇門的腰牌再加上雪隼傭兵團十幾條大漢,決計吃不了什麼虧。俞子元道:“對面有家客棧,公子先歇息一下,我去找車馬行。”
程宗揚饒有興致地看着那個潑皮,一邊猜測他是不是東京街頭那位牛一丁,一邊道:“不用住了,趕路要緊,雇了車馬我們就走。”
對面客棧樓上,一個披着鶴氅的道人倚窗而卧,手中握着一枝拂塵輕輕搖晃,遠遠看着那處喧鬧情形,臉上帶着若有若無的笑意。
在他身後,一名身材高大的中年道人負着雙手,冷冰冰道:“那賤人八成躲在晋國境內,師兄為何非要到晴州來?”
藺采泉用拂塵揮去袖上不存在的灰塵,喟然嘆道:“夙師弟、齊師弟兩位至今音訊皆無,我這些天寢食不安,只怕兩位師弟為奸人所趁。”
商樂軒傲然抬起下巴:“藺師兄身負重傷,為何時至今日仍不肯把那賤人叛教之事公諸天下?”
藺采泉一手伸進道袍,撫着胸口厚厚繃帶咳了兩聲。“卓師妹受奸人所惑,對我突施殺手。愚兄傷重難起,若公開此事勢必引起震動。到時只靠商師弟,只怕有人起了覬覦之心。為今之計,只能私下探尋卓師妹的下落。”
商樂軒道:“我太眞宗門人遍布天下,卓師妹若藏身他處必瞞不過本門耳目。唯有晋國道觀不盛,卓賤人至今沒有音訊,多半是在晋境。”藺采泉和祥地說:“我已經派了人去,想必這幾日就有消息。”商樂軒逼問道:“為何不把卓師妹的門人弟子關押起來?”藺采泉微笑道:“她們若能尋到卓師妹,最好不過。”商樂軒哼了一聲,對藺采泉這點心思頗不以為然。太乙眞宗六位教御為掌教之位紛爭多時,卓雲君叛教出門本是打擊林之瀾的絕好機會,卻被藺采泉輕輕放過,讓商樂軒大為不滿。
藺采泉長嘆道:“我太乙眞宗掌教蒙難,如今六位教御又去其二,正是風雨飄搖時節。能不能穏住祖師的基業還要靠我們師兄弟同心同德啊。”商樂軒勉強道:“師兄說的是。”
藺采泉徐徐道:“皁師妹的事再要緊也是內憂,拜火教卻是外患。這次拜火教深入六朝,莫非是聽到什麼風聲?”商樂軒道“我倒聽過一個傳聞。”“哦?”
“有人說黑魔海東山再起,因為教中出了幾位不世出的英才,實力比以前更為雄厚。”
藺采泉訝道:“難道拜火教此行與黑魔海有關?”
商樂軒冷哼一聲。“都是掌教多事。拜火教與我們相隔萬里,何必為了姓岳的,把事情攬在身上!”
藺采泉雲淡風輕地笑道:“掌教眞人已經仙逝,怎可說他的不是?”商樂軒沉默片刻。“不過另一個傳聞更有意思。有人在江州推行考試制度,臨安城已經派使者奔赴建康。”
藺采泉皺眉道:“江州之事,與臨安何幹?”“據說江州那人以考試為名,其實是為了廣招兵馬,重建當年武穆王的星月湖大營。”
“竟有此事?難道……”商樂軒截口道:“不錯,星月湖八駿已經有三人現身江州。”藺采泉點頭道:“難怪臨安朝野震動。如果我是宋主,只怕也睡不安枕。”藺采泉一邊說,一邊若無其事地望着街頭穿着傭兵服的女子,手中輕輕搖着拂塵;面帶微笑,出塵的風采宛如神仙中人。
這次憑借發現拜火教蹤跡的名義,太乙眞宗實力最強的兩位教御聯袂而出,彼此心知肚明拜火教還在其次,更重要的則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尸的卓雲君和齊放鶴兩位教御。
至於林之瀾,雖然王哲曾對他寄予厚望,但對其行事偏執,王哲生前已屢加斥責;如今失去卓雲君的臂助,已孤掌難鳴,算來掌教之位終究落在兩人身上。
不過兩人都很有默契地沒有提那位剛滿二十的小師弟。王哲在大草原時曾說過,要給小師弟教御的名位,設帳授徒。但從草原回來只有夙未央自己提出此事,其餘幾位教御對此裝聾作啞。夙未央離開龍池,多半被此事氣走的。
商樂軒與藺采泉私下做好交易,兩人連手,由藺采泉先做三年掌教,然後再傳給商樂軒。畢竟商樂軒比藺采泉小十幾歲,這點時間還等得起。至於那位小師弟,不只藺、商兩人抱着不聞不問的心思,卓雲君、齊放鶴甚至連林之瀾也一樣。
眾人都知道,如果小師弟當上教御,只怕不出五年掌教位置就會落到他肩上。有這個才華橫溢的小師弟對太乙眞宗來說也許是件好事,但對於幾位師兄來說就不那麼妙了。說到底,掌教只有一個;別人倒也罷了,小師弟若做了掌教,以他的年紀只怕五十年後才再有機會。
眾人逼着牛一一還了荷包,然後到夜市旁的酒樓點了餐飯,吃飽了好趕路。俞子元與車馬行的人見過面,過來使個眼色。程宗揚心下了然,放下筷子跟着俞子元下樓。
樓下一處雅間內點着蠟燭,一個鐵塔般的壯漢踏前一步,雙腳『砰』的并在一起,挺胸『刷』的敬了個標準軍禮。
“星月湖大營一團一營上尉連長,臧修!”
程宗揚苦笑道:“臧哥你好,我又不是你們軍隊的人,不用敬軍禮吧?”臧修肅容道:“程公子是我們一營的恩人,當然要敬禮。”程宗揚好奇地問道:“你也是一團一營的?謝藝手下的兵?岳帥的星月湖大營到底有多少人?”臧修毫不隠瞞地說道:“岳師的親衛一共有兩個團、六個營,一團上校團長孟非卿,三個營分別的是謝中校、斯明信中校、盧景中校。二團中校團長侯玄,四營長崔茂中校,五營長王韜中校和六營長蕭遙逸少校。每營配備三個連,一共三百人。外加團部三個機動連,整個星月湖大營一共兩千四百人。”
臧修軍銜比俞子元高,他說話時,俞子元在旁邊沒有插一句話。等他說完俞子元才道:“岳帥解散大營之後,我們損失一些兄弟。現在剩下的有兩千上下,大部分已經啟程去了江州。”他笑了笑,“雪隼傭兵團的趙隊長和徐隊長也是我們一營的兄弟,和臧哥軍銜一樣都是上尉。”
“難怪呢。敖老大整天嘟囔說那兩個不夠意思,突然不辭而別,原來都是你們的人。”程宗揚道:“小狐狸這回添了不少幫手。宋國方面是誰?”
[ 本帖最後由 今生何求 於 2011-5-26 10:37 PM 編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