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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雲龍吟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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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雲龍吟28

第一章

  洛都南宮。玉堂前殿。

  朱紅色的丹墀下,劉驁將一只玉製的扳指套在右手拇指上,勾住弓弦,然後
搭上一支羽箭,左手握著弓身,手臂微一用力,穩穩向前推開。

  「繃」的一聲,弓弦彈起,帶著鳴鏑的利箭發出一聲銳響,瞬間越過五十步
寬的廣場,重重落在靶上。草紮的箭靶微微一晃,靶上的紅心被箭矢穿透。

  周圍的期門武士舉起弓刀齊聲歡呼,連衣袖係在肘上,裸著胳膊的中行說也
興奮地揮了揮拳頭。

  劉驁連開六箭,五支中的,只有一支飛到靶外。然後他放下雕弓,面無表情
地說道:「準備車駕,去永安宮。」

  唐衡躬身道:「聖上,天色將暮,此時赴北宮,只怕打擾太後休憩。」

  劉驁揚起下巴:「越裳國獻來白雉,阿舅家出了一位聖賢——如此盛事,朕
怎能不親自向太后道喜?又豈能怕晚?」

  具瑗細聲細氣地說道:「聖上,前日合浦郡送來一頂珠冠,聖上若赴北宮,
不若一並進獻太後。」

  「當然要獻!太後是天下之母!世間珍玩,都應該獻給太後賞玩。」劉驁提
高聲音:「白雉如是!珠冠亦如是!」

  周圍的內侍噤若寒蟬,唐衡一言不發,免冠跪在劉驁腳前,然後「呯呯」的
磕起頭來,他每一下都十分用力,不多時便頭破血流。

  劉驁冷冰冰看著他,半晌才冷哼道:「朕知道了。你起來吧。」

  唐衡仍不起身,雙手據地,叩首不已。

  「我知道!我知道!」劉驁憤怒地揮著手臂,有些失態地叫道:「我炎漢以
孝治天下!朕身為天子,順天承運,自當孝敬太後!阿舅已經是總攬朝政的大司
馬,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如今又是不世出的聖賢——你還要我怎麼做!」

  唐衡默不作聲地磕著頭。劉驁一腳把他踢開。唐衡又爬回來,不屈不撓地繼
續磕頭,直到鮮血濺到天子的衣角上。

  劉驁握住自己的天子佩劍,直想一劍揮出,將世間所有違逆自己心思的狗賊
全部斬盡殺絕。

  鮮血越濺越多,星星點點沾在衣角、履上。劉驁滿腔怒意漸漸克製下去,終
於開口道:「把唐國送來的那幅屏風帶上,還有珠冠,一起送到永安宮。」

  唐衡啞聲道:「陛下聖明!」

  「少拍馬屁!」劉驁罵了一聲。見他血流滿面,終究心中不忍,又道:「來
人,給唐常侍裹傷。」

  「我來!我來!」中行說上前扶起唐衡,抽出帕子給他抹臉,然後仔細裹在
他額頭的傷口上,又拿了頭冠給他戴上。

  「瞧,我裹得不錯吧?戴好冠一點都看不出來。」

  唐衡躬身道:「多謝。」

  「別動!又歪了……」

  左悺一路小跑地過來,垂著手道:「娘娘來了。」

  劉驁知道他是見自己發怒,專門請了皇后過來。想到他們一番殷勤,都是為
了讓自己息怒,氣笑之餘又有幾許欣慰,笑罵道:「你們這些狗才!都滾開!」

  趙飛燕穿著宮裝,猶如一支搖曳的花枝,娉娉嫋嫋走來。她幫劉驁緊了緊衣
袖,柔聲道:「衣裳汙了,換一件可好?」

  「忠臣義士的血,何汙之有?」劉驁道:「不用換。」

  趙飛燕不再多說,溫婉地跪下身,用絲帕沾了清水,幫他抹拭衣角的血跡。

  身前的麗人粉頰猶如明玉,耳側兩只墜子輕輕晃動著,在雪白的玉頰上映出
一片醉人的綠光,輕柔地一搖一蕩,讓劉驁的心神也隨之搖曳起來。

  劉驁握住趙飛燕的柔荑,把她拉起來,然後摟住她纖軟的腰肢,將她擁在臂
間,把臉埋在她香馥的粉頸中,呼吸著她身上的芬芳,良久才悶悶道:「我們去
向太後請安,然後叫上張放,一起去上林苑打獵。」

  「好。」

  劉驁一笑,扭頭道:「走!我們去看看那隻白雉!」

  唐衡上前一步,重重叩首。

  劉驁大笑兩聲,不以為意地說道:「好了!好了!朕知道犯了太後的聖諱。到
北宮自不會再說。」

  …………………………………………………………………………………

  「兒臣叩見母后。」劉驁與皇后一同大禮參拜:「娘娘萬安。」

  「起來吧。」呂雉吩咐道:「看座。」

  宮娥搬來座榻,劉驁卻不肯坐,而是圍著殿中那只籠子走了一圈,饒有興致
地問道:「這就是越裳人獻來的祥瑞?果然少見。」

  「此物非人臣宜留,吾已命人將此祥瑞送入濯龍園,留於禁中。」

  劉驁笑道:「連越裳人都知道阿舅是當世周公,如此盛事,兒臣高興還來不
及,正想下詔為阿舅加封食邑呢。」

  「他食邑已比開國,哪裏需要加封?」呂雉淡淡道:「卻是趙王謀逆之事,
不知陛下如何處置?」

  「趙王身為諸侯,理當忠心王室。如此倒行逆施,兒臣驚駭莫名。但其乃宗
室近支,一旦其罪行公諸天下,只怕天下震蕩,如何處置,還請母後作主。」

  呂雉道:「趙王以巫蠱詛咒天子,罪當不赦。狼子野心,非嚴懲不足為天下
誡!」

  「刑不上大夫,何況諸侯?」

  「趙王賜自盡。太子劉丹以下,盡數貶為庶人,依律論罪。」

  劉驁微笑道:「如此甚好。」

  殿上沉默片刻,呂雉道:「眭弘還沒捉到嗎?」

  劉驁笑容僵了一下,「未曾。」

  呂雉環視左右,「你們退下。」

  淖方成、胡夫人、義姁,連同殿內的宮女都悄然退下。

  呂雉對趙飛燕道:「你也退下。」

  趙飛燕低下頭,咬了咬唇瓣,然後欠身施禮,「是。」

  殿中只剩下呂雉和劉驁這對名義上的母子,頓時顯得冷清下來。

  呂雉穿著黑色的長衣,猶如一團化不開陰影,「當年戾太子身死,其妻子盡
數處決,唯有一幼孫尚在繈褓。」

  劉驁還是頭一次聽聞此事,不由皺起眉頭。

  「當時武祖要賜死此子,陰差陽錯未能處置。武祖歎為天意,其後便不加理
睬,任其自生自滅。後來那人淪為庶民,不知下落,但他的名字尚在宗室譜牒之
內。」呂雉慢慢道:「若依按輩份算,先帝還要稱他一聲叔叔。」

  劉驁不知不覺地握緊拳頭,「他叫什麼名字?」

  「譜牒所記為單名一個詢字。但他後來自取別名為謀,表字次卿。還有一個
乳名……便是病已。」

  劉驁渾身一震,「公……孫……病已?」

  呂雉微微頷首。

  劉驁臉色數變,太後和呂氏巨大的陰影,讓他一直覺得喘不過氣來。他為此
憤怒過,氣惱過,也試圖反抗過。但他還是頭一次真切感受到,自己的天子之位
受到威脅。

  由於無子,劉驁擔憂過自己身後由何人入繼大統,也在想辦法挑選合適的繼
承人。可他怎麼也沒想到,有一個人始終可以威脅到自己的天子之位。戾太子是
武帝嫡子,他的嫡孫,按血統來說是武帝的嫡脈,在宗室譜牒上的位次,遠遠在
自己之前。

  原本劉驁只當眭弘是個混蛋狂生,此時他卻覺得背後陣陣發冷。「公孫病已
立」原來不是一個笑話,而是一個惡毒的詛咒!這五個字就像一根毒刺,紮得他
幾欲發狂。

  劉驁抬起頭,雙眼流露出一抹病態的血紅,「兒臣欲遊獵上林苑。」

  呂雉微微點頭,「把那棵樹燒了。」

  劉驁咬牙道:「明白。」

  呂雉淡淡道:「吾已命繡衣使者江充,窮治趙王巫蠱之事。」

  與那個劉詢,又叫劉謀、劉次卿、劉病已的皇孫相比,趙王劉彭祖的謀逆輕
如鴻毛。劉驁毫不猶豫地說道:「全由娘娘處置。」

  「你去吧。」

  車駕絡繹駛出永安宮,沿著禦街駛向連通南北二宮的複道。暮色中,遠遠能
看到北寺的宮牆。但劉驁根本沒有去看一眼,只腰身筆直地坐在車上。

  趙飛燕握著他的手,只覺他手心濕濕的,滿是冷汗。

  …………………………………………………………………………………

  暮色蒼茫,寒風越過宮禁的高牆,發出陣陣嗚咽。程宗揚用衣袖捂著鼻子,
陣陣惡臭還是不斷湧入鼻中。

  領路的內侍道:「每次關進來新犯人,北寺獄都會臭上幾日。那些犯人剛來
時都不中用,略一用刑就濺出汙物,過幾日便好了。」

  程宗揚道:「怎麼獄裏也有地道?」

  「不僅是此地,整個北宮,每處宮室下面都有地道。有些還是前幾任主人留
下的,各宮到底有多少地道,只怕連天老爺都不曉得。」

  內侍拿出胡夫人手書的竹簡亮了亮,守在門邊的寺人看了一眼,不言聲地推
開一扇小門。

  那是一條只有一人寬的夾道,每隔幾步開著一扇鏤空雕刻的小窗,專門用來
窺視獄內的情形。透過窗口,北寺獄所有的監牢、用來審訊的刑房都盡收眼底。

  程宗揚透過窗口,看到趙王劉彭祖被幾名太監死死按住,一名內侍用繩索勒
住他的脖頸,後面插著一根木棍,不住擰動。繩索越絞越緊,劉彭祖雙目鼓起,
大張著嘴巴,發青的舌頭伸得老長,卻一絲聲音都發不出來。

  忽然旁邊傳來一聲淒厲的慘嚎。程宗揚移步過去,只見已經被廢為庶人的劉
丹被釘在一只木架上,一名穿著繡衣的官員拿著烙鐵,輕描淡寫地按在他大腿內
側。劉丹渾身抽搐著屎尿齊流,焦臭的白煙從他腿間不斷升起。

  江充慢條斯理地問道:「在宮裏埋藏木偶,行厭勝之術的還有誰?」

  劉丹用變調的聲音哀嚎道:「我說了!都已經說了!」

  江充把黏連著皮肉的烙鐵放在爐中,一邊加熱,一邊道:「再想一想。」

  「我說……我說……」

  「附逆的宮人,還有些哪些?老實說出來吧……」

  「我……我……」

  「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江充厲聲道:「長秋宮的江映秋!你可記起來了
嗎?」

  「我……我不知道……嗷!嗷!嗷——」劉丹一聲慘嚎,拚命叫道:「記得
!記得!」

  江充拍了拍手,「記下來!劉逆親口招供,長秋宮大長秋黃今,女傅江映秋
附逆,行巫蠱事。」

  旁邊一名小黃門拿著木簡奮筆疾書,中間略有錯誤,也不敢用書刀刪削,直
接棄簡重換一支。

  「再想想,還有誰?比如雲台書院……」

  「有!有!雲台書院的……」

  「山長?」

  劉丹嘶聲道:「對!就是他!」

  「記下!雲台書院山長附逆!」

  一名小黃門道:「要不要把他們都抓來?」

  江充肅然道:「此乃劉逆一面之辭。找到證據才能論罪,以免誣陷好人。」

  江充指使劉丹攀咬大長秋黃今和女傅江映秋,顯然是針對皇後。雖然趙飛燕
是呂氏所能找到,最弱勢最容易欺負的皇後,但皇後之位畢竟顯赫,對於她身邊
可能形成的勢力,呂氏就像割草一樣時時刈除,以免出現後患。

  不過雲台書院……程宗揚想起鄭子卿,不禁納悶。他們怎麼會惹了江充,被
人扣了個要命的罪名?

  一牆之隔,正在接受審訊的是平城君,她如今已被褫奪封君的身份,淪為階
下罪婦。

  一名下巴光溜溜的寺人斜身憑在幾上,用尖細的聲音道:「爾等詛咒太後、
天子,事實俱在,豈容你肆意抵賴?」

  平城君痛哭流涕,「奴家不敢詛咒太後天子,那只木偶實是詛咒趙王的。」

  「為何要詛咒趙王啊?」

  平城君囁嚅半晌,作聲不得。

  那寺人指著她罵道:「死罪奴!死到臨頭尚不招供!來人!褫衣!」

  幾名寺奴獰笑著上前,將平城君從頭到腳剝了個幹淨。

  那寺人站起身,繞著平城君走了一圈,陰聲笑道:「這罪婦好一身白肉,嘖
嘖……怕是經不起烙鐵……」

  平城君抱著身子跪在寺人腳邊,涕泣道:「罪奴真不是詛咒太後,實是太子
逼迫,要詛咒趙王早死……」

  寺人淫笑著伸出手掌,放在平城君頸側。他手掌像死人一樣,又濕又冷,被
他一觸,平城君頸中頓時泛起一層細密的肉粒。她本能地縮了縮身子,忽然間發
出一聲痛入骨髓的尖叫,卻是被那內侍扯住耳朵,硬生生撕開半邊。

  鮮血順著平城君的面頰淌下,將她風韻猶存的面孔染紅了半邊。

[ 本帖最後由 andypntsang 於 2015-6-4 08:25 AM 編輯 ]

  領路的內侍低笑道:「北寺獄這些寺人少了下面的物件,最喜歡變著花樣的
折磨女人。尤其是平城君這樣有些身份,又犯了謀逆大罪,出頭無望的囚婦,少
不得被他們擺布。」

  程宗揚哼了一聲,往前走去。

  另一間監牢內,卻是一個陌生的麗人,她被拔去釵飾,披頭散發地跪在地板
上,眉眼與淖氏略有幾分相似,容貌卻嬌豔得多。

  領路的內侍道:「那是趙逆的王後淖姬。」

  一名肥頭大耳的太監笑眯眯道:「你說受劉庶人逼奸,什麼時候啊?」

  淖姬低聲道:「妾身……記不清了……」

  「不用急,慢慢來。」胖太監態度十分和藹可親,軟綿綿道:「第一次是什麼
時候?在什麼地方?」

  「……在趙地……妾身方入邸中未久……」

  「趙地方圓幾百裏呢。」胖太監忽的板起臉,「說清楚些!」

  淖姬羞噤難言,半晌才道:「是在離宮……太子闖進來,拿劍逼迫……」

  胖太監堆起笑容,「什麼時候?」

  接著皺起眉,「離宮怎麼會沒有侍者?」

  隨即笑嘻嘻道:「婢女被他遣走,你就沒發覺嗎?」

  然後寒聲道:「他把劍架在你頸上,你就從了?」

  又傾過身,用尖細的聲音道:「什麼姿勢?」

  胖太監哈哈大笑,揮著手道:「擺出來!擺出來!」

  淖姬臉上時紅時白,咬著右手食指,珠淚漣漣。

  胖太監臉上肥肉一抖,拍案道:「莫以為你還是什麼王後!落到我手上,你
就是一塊肉!咱家想怎麼擺布就怎麼擺布!你若不信——」胖太監眼中露出一絲
近乎瘋狂的興奮,「來人!絞死她!」

  兩名寺奴把淖姬往地上一踩,用一條白綾絞住她的脖頸,兩邊用力扯緊。

  淖姬柔頸昂起,美目圓瞪,一張玉臉驚恐萬狀,接著她紅唇張開,被勒得吐
出舌頭。

  那胖太監喜怒無常的表情在眼前不住變幻,讓人無法理解他是故意擺出陰晴
不定的模樣來威懾囚徒,還是因為他只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淖姬脖頸仿佛被白綾勒斷,眼前陣陣發黑,聲音逐漸模糊,耳中傳來嗡嗡的
低鳴聲。她拚命呼吸,卻吸不進一絲空氣,身體仿佛不斷下沉,一直墜入陰界,
離死亡越來越近,無比恐懼充塞心間,使她沒有其他念頭……

  忽然頸中一鬆,眼前無數金星閃爍著,視野漸漸恢複。淖姬像被人捏住的小
鳥一樣蜷著身體,淚流滿面地伏在地上不停低咳。雖然只是幾個呼吸時間,卻仿
佛過了一生一世。與死亡擦肩而過,她才發現原本可怕的監牢原來是如此溫暖,
她貪婪地呼吸著帶著惡臭的空氣,心中滿是劫後餘生的慶幸。再陰暗的牢籠,終
究也是陽間,她寧願呼吸著惡臭的空氣,也不願再經曆死亡的過程。

  淖姬喘息著抬起臉,露出卑微而哀求的神情,但她還沒有喘息完,便又聽見
那個胖太監興奮的聲音,「再絞一次!讓她快活快活!」

  白綾再次絞緊,刹那間,淖姬仿佛從陽間陷入地獄,死亡和恐懼重新來臨。
這一回死亡的陰影愈發清晰,她無比恐懼地面對著死亡,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經失
禁。

  那些寺奴一連絞了三次,接踵而來的死亡,絞盡了淖姬所有的尊嚴和矜持,
她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和意誌,就像一灘軟泥,蜷縮在自己失禁的汙物中,卑微得
像一株野草,可以任人踐踏。

  劉丹的慘叫越來越淒厲,他的頭發在烙鐵下一縷縷化為青煙,被釘穿的手腕
撕開一道血淋淋的傷口。

  「說吧。」江充慢悠悠道:「朱安世可都已經說了。」

  劉丹慘叫道:「朱逆信口雌黃……」

  「你倒是好本事,竟然能買通獄吏,取他性命。這般狗急跳牆,想來還有不
少見不得的事。」

  「不是我……」劉丹泣不成聲,「不是我幹的!我確是想除掉他,可董臥虎
那邊,實是插不進手去……」

  程宗揚微微一怔。給朱安世下毒的不是他?難道是奸臣兄幹的?可他也沒跟
自己提過啊?

  一名內侍跑進來,在江充耳邊低低說了一句。

  江充眉毛一挑,「找到了?」

  內侍拿出一只沾滿泥土的人偶,雙手呈上。

  江充丟下烙鐵,正了正衣冠,吩咐道:「接著審!小心別讓他死了!」

  江充帶著人匆匆離開,寺人冷笑著拿來傷藥,抹在劉丹的傷口上。

  忽然外面微微一響,牆邊的窗口伸出一支木簡。

  夾道貼牆而建,由於沒有光線,從獄內看去,裏面黑沉沉一片,連人影都看
不清楚。但那些寺人都知道,能進入夾道的都是大有來頭的貴人。尤其是那支木
簡,上面刻的是胡夫人的標記——那可是太后身邊最親近的心腹之人。寺人不敢
作聲,連忙過去接過木簡,然後尖聲道:「劉逆,你可知道劇孟?」

  劉丹再沒有絲毫身為太子的氣度,一邊痛得涕淚交流,一邊嘶聲道:「我要
舉發劇孟!他是戾太子餘孽……一心謀反……」

  寺人拿烙鐵一晃,劉丹頓時打了個哆嗦,連聲叫道:「是父王!都是父王的
主意!他被平城君說動,要劇孟助他為逆!劇孟不肯!父王囚禁了他!」

  「他們說劇孟是硬漢,我想知道他有多硬……嗷嗷……別打了……啊!」

  劉丹的慘叫聲在獄中回蕩。旁邊獄中,趙王頸中的繩索還未解開,身體已經
僵硬。幾名寺奴剝下他的王服,在他屍體上四處翻撿,搶奪各種金鉤、玉佩、珠
寶、飾物……

  另外一邊,平城君身無寸縷,她耳朵被撕開半邊,左手小指被人生生折斷,
彎折成一個奇怪的角度,渾身顫抖著,就像一條白光光的肉蟲一樣,匍匐在幾個
閹人腳下。

  趙后淖姬像是已經死過一次,無力地癱軟在地,那名胖太監拿著她沾滿汙物
的褻褲哈哈大笑。

  其他牢房裏也關了不少人,都是劉彭祖的子女姬妾。

  程宗揚視線停在劉丹身上,那個自以為聰明的年輕人哀聲不絕,仿佛一條瀕
死的野狗,不停抽搐。

  程宗揚目光中充滿了厭惡和不屑,然後道:「走吧。」

  …………………………………………………………………………………

  回到酒肆,斯明信正在給劇孟疏通經脈。

  斯明信昨晚趕往上林苑,潛入羽林軍走了一遭,但沒有找到高智商的蹤跡,
甚至連人都沒找到幾個——天子突然下詔,要禦駕親臨,上林苑的駐軍都被派出
去,駐守各處宮殿。義縱所在的右營先被派到宜春苑,等斯明信趕過去,聽說又
分成幾隊,分別轉往博望苑、白鹿觀、扶荔宮和建章宮等地。

  斯明信再強,一夜之間也不可能找遍這些宮觀。由於天子禦臨,苑中戒備成
倍加強,白天難以行動,斯明信只好先退了出來,等夜間再去探視。

  程宗揚沒想到高智商會這麼難找,他和富安兩個,一個是胡作非為的惡少,
一個是無下限的狗腿子,從正常人的角度看,這兩個都不是什麼好鳥,除了仗勢
欺人,也沒有別的本事。可他們竟然能躲過呂氏派來的殺手,躲過官府的盤查,
還能躲過四哥和五哥的追蹤。這事未免太邪門了吧?

  程宗揚打定主意,自己專門去上林苑一趟,找找高智商的下落。作為高智商
主仆最可能的藏身地,若是不去看一眼,實在放心不下。而且自己有常侍郎的身
份,天子出行,盡可以隨侍左右,堂而皇之地進入上林苑。

  比起當日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慘狀,劇孟現在氣色好了許多,多少有點人
樣。他身上的傷口大半已經結痂,雙膝以下裸露的白骨被仔細包紮過。按程宗揚
的主意,最好是給他截肢,免得出現壞疽,連大腿也不得不截掉。但盧景堅決不
同意,據他所說,白骨生肉這種醫學上的奇跡,在六朝也不是沒有出現過。留住
劇孟的雙腿,就留住一線機會,也許有一天他還能重新站起來。

  劇孟的斷指大多已經無法找到,殘留的兩截指骨也被同樣包紮起來。肩頭穿
透琵琶骨時留下的血洞已經愈合,曾經被血汙凝結的頭發也清理幹淨——這活兒
本來是伊墨雲做的,可自從不小心觸到那顆幹癟的眼珠,小胡姬大吐一場,就堅
決不肯再靠近他。最後還是程宗揚親自動手,用匕首小心給劇孟刮了個禿瓢。

  說起來,作為名震洛都的大俠,劇孟現在的模樣確實有點可笑,珊瑚匕首再
鋒利也不是推子,程宗揚又沒學過理發的手藝,劇大俠這發型,也就比狗啃的強
點,如果不包好頭巾,鐵定沒辦法出去見人。不過刮成光頭,對他傷口的愈合極
有好處。尤其是他頭上幾處暗傷,若不是刮淨頭發,恐怕就被忽略了。

  程宗揚從腰包裏拿出一只瓷瓶,拔開玉塞,倒出三枚綠豆大小的藥丸,放在
盞中用水調開。然後用一根木箸撬開劇孟的牙關,一點一點灌到他喉嚨裏。

  劇孟剛被救出時,整個喉嚨都糜爛了,從傷口的痕跡推測,應該是有人把燒
紅的炭團塞到他喉中,造成重度燙傷。眼下他喉嚨的傷口雖然愈合,但以後能不
能說話還是未知數。

  那三顆藥丸是清理體內餘毒用的,劇孟雖然在幾種劇毒侵蝕下硬撐下來,但
多處髒器受損,將來如何調理,也是一大難題。

  程宗揚一邊喂藥,一邊道:「劇大俠,趙王已經死了,很抱歉沒有讓你親手
殺了他。不過他是被幾個寺奴活活勒死的,死的時候舌頭伸得老長,眼珠子都快
瞪出來了。身為諸侯王,死成這樣也夠慘的。」

  「劉丹還活著,但讓我看,他恐怕寧肯痛快點一死百了。我在想辦法讓他多
活幾天,等你好些了,再親手取他的狗命。」

  「對了,還有平城君。朱安世說,劉彭祖就是被那個賤人慫恿,才對你下的
手。朱安世也跑不了,他已經定了大辟,過兩天就要殺頭。平城君還沒有判,但
事涉巫蠱,一個死罪也是跑不了的。劇大俠,你要趕緊醒過來,還有機會親手報
仇。」

  程宗揚笑道:「說起來,趙王后倒是個尤物。她跟巫蠱案關係不大,殺不殺
都可以。劇大俠要是有興趣,我想辦法把她弄出來,往後就讓她給你當奴婢……
劇大俠,你能聽見嗎?」

  「我還想著你要醒了,讓你見識見識我那把寶刀。珊瑚鐵的,正經是削鐵如
泥……」

  劇孟喉中發出「咕碌」一聲微響,終於還是沒有醒來。

  程宗揚歎了口氣,「四哥,明天我去上林苑,劇大俠這邊就拜托你了。」

Good

Good thx !!



第二章

  十二輛武剛車分成兩列疾馳而過,包鐵的車輪碾過夯實的黃土,發出沉悶的
轆轆聲。程宗揚和徐璜同乘一車,緊緊跟在武剛車後面,兩翼是百餘甲騎。

  通往上林苑的道路是天子出行的禦道,無論武剛車還是徐璜的車駕,都隻能
在邊道行駛,道路正中的是一輛六匹棗紅色駿馬拉著的大車,車身用象牙裝飾,
正是天子禦駕之一,僅次於金根、玉輅的象輅。不過乘車的不是天子,而是富平
侯張放。昨日天子忽然下詔,要往上林苑遊獵,事起倉促,富平侯主動請纓為王
前驅,好提前為天子清理宮室。徐璜作為中常侍,程宗揚作為有資格隨行的常侍
郎,也隨同先行入苑。

  程宗揚道:「我本來以為天子會帶上期門,頂多加上幾個散騎常侍,沒想到
會出動禦駕。這下隨行的侍從就有上萬,上林苑能住下嗎?」

  徐璜發出一陣尖細的笑聲,「你沒去過上林苑吧?上林苑周遭四百餘裏,地
跨五縣,苑中有三十六苑,十二宮,二十五觀,號稱離宮七十。今日要住的建章
宮,便綿延二十餘裏,號稱千門萬戶,豈會住不下?」

  程宗揚想了一下,覺得自己有點想像不了。一個四百裏的苑林——如果換算
一下的話,大概有兩三千平方公裏——這樣的數字自己不是太好理解。

  至於建章宮倒是可以想像一下,綿延二十餘裏,基本相當於一個大型城市,
而這隻是上林苑八十餘處宮觀之一……難怪漢國會是六朝之主,這樣的規模,晉
宋兩國的君主連想都不敢想。

  離上林苑還有裏許,便看到上林苑的大門,苑門以巨木為柱,高及十丈,上
面是飾金的「上林」二字。兩邊的苑牆高及丈許——雖然看起來不算太高,但一
想到這道牆隻不過是天子私苑的院牆,而且有四百裏長,程宗揚就覺得這高度已
經是很了不起了。

  苑門外停著一隊車駕,隊中打著一面高近五丈的青旗,上面繪著蒼龍七宿,
正是諸侯王才有的龍旗。看到旁邊旗號上的江都二字,程宗揚想起來,昨日正趕
上江都王入朝,本來今天覲見天子,但天子臨時決定前往上林苑,索性邀江都王
在苑中見面,還是自己專門去下的詔書。沒想到江都王這麼早就在苑門外等候。

  看到天子的象輅駛來,江都王的車駕連忙避到路邊,讓出邊道,江都王親自
下車,先整理衣冠,然後跪伏於道,準備向天子禦駕行禮參拜。

  程宗揚本來想解釋一下,免得江都王誤會,結果他的車馬剛減速,還沒有停
下,富平侯所乘的象輅就疾馳而過,根本沒有理睬路邊的江都王。江都王不知道
車上乘坐的是富平侯張放,還依照禮節,一拜再拜,口呼「萬歲」。

  程宗揚身為大行令,總不能裝作沒看見,趕緊下車扶起江都王,低聲解釋了
幾句。江都王年紀已經不輕,一聽自己拜的居然是富平侯,那黃口小兒居然連車
都不停,就這麼大搖大擺地馳過,臉色頓時發青,一手捂著胸口,險些坐倒。王
邸的僚屬趕緊過來扶起主公,替他揉了半天胸口。

  好半天,江都王臉色才略微恢複了一些,他勉強登車,然後逕自返回洛都。

  程宗揚知道江都王羞怒難平,但無從勸阻,隻好灰頭土臉地回來,對徐璜歎
道:「這都是什麼事啊……」

  江都王的車駕並沒有全部離開,還留下了一小半。其中一輛馬車駛來,車上
一名少年,不過十五六歲年紀,生得唇紅齒白,一表人材。他綻開一個溫和的笑
容,然後用清亮的聲音解釋道:「父王素有小恙,如今一時心悸,難以入苑,還
請大行令見諒。」

  程宗揚躬身道:「在下隻是個小小的六百石,哪裏有資格說什麼見諒?」

  少年在車上揖手道:「徐常侍。」

  徐璜堆起笑容,一邊還禮,一邊道:「老奴見過太子殿下。」

  少年溫和地笑道:「我尚得等候天子,不敢耽誤兩位入苑,請。」

  程宗揚施禮告辭,馭手驅車而行。與江都王留下車乘擦肩而過時,中間一輛
馬車窗簾微微掀開,露出一張嬌豔的面孔,卻是一個麗如海棠的女子。那女子目
光猶如春水,在程宗揚身上微微打了個轉,然後放下窗簾。

  程宗揚微微一怔,覺得她的面孔仿佛在哪裏見過。再仔細一想,卻又覺得全
然陌生。向徐璜詢問江都王的眷屬未免失禮,程宗揚隻好把疑惑壓在心底。

  半個時辰之後,建章宮已然在望。程宗揚第一眼看見,就大吃一驚,「這麼
大?」

  建章宮四周不再是丈許高的苑牆,而是高達五丈的城垣。城南的正門更是高
及二十五丈,名為閶闔,上面建著重簷飛拱的三層門樓,勢如雄關,與它相比,
洛都宮城的朱雀、白虎諸門都相形見絀。門樓階陛都用白玉砌成,樓上飛簷伸出
的椽首鑲嵌著圓形的璧玉,因此又稱為璧門。三座並列的門洞最小的高闊也有數
丈,車馬穿行其下,如同螻蟻。

  穿過閶闔門,便看到一座被稱為圓闕的闕樓,圓闕以東,是建章宮東門的闕
樓:別鳳闕,由於闕樓上立著兩隻金燦燦的銅鳳凰,又被稱為鳳闕或雙鳳闕。兩
隻銅鳳凰高及丈許,遍體飾金,但下面裝有轉台,輕快無比,長風一起,雙鳳便
隨之轉動,宮中由此來測定風向和風速。正值深秋時節,天高雲淡,碧空如洗,
高闕金鳳,隨風而舞,直如天上宮闕。

  圓闕以西是一座高樓,由無數巨木搭建而成,高達五十丈。程宗揚一直覺得
自己在建康設計的臨江樓就挺高了,但和這座巨樓相比,簡直跟玩具一樣。樓中
萬木交錯縱橫,形成一個巨型的六邊形木台,由於漢國的水井四周也是用木料支
撐,與此樓異曲同工,因此被稱為井幹樓。

  但井幹樓並不是建章宮最高的建築,井幹樓以西還有一座高台,同樣高五十
丈,台上所有的木料全部是香柏木,即使相隔數裏,也能聞到濃鬱的柏木香氣。
筆直的長階仿佛天梯,一直延伸到碧空深處。台階盡頭立著一根銅柱,柱身比一
般的房屋還要寬,高二十丈。柱頂立著一個仙人,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它雙手舒
掌,托著一隻巨大的金盤。從台下算起,整個高度超過七十丈,從下面看來,那
仙人仿佛上接雲霄,投下的陰影猶如烏雲。

  程宗揚一直覺得自己有兩千年文明的熏陶,眼光見識比六朝這些土包子超出
百倍,然而此時,他感覺自己就像一條土狗一樣,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座高台。

  「那是……承露台?」

  「雖然是用來承露的,但叫神明台。」徐璜低聲道:「天子不喜甘露,已經
許久不用了。」

  程宗揚聽說過武帝承露的金人,但他以為那金人也就十幾米高,拿著一個幾
米大小的金盤,雖然也不小,可和眼前的實物完全不是一個檔次的。眼前的仙人
頂天立地,傳說中用來承露的玉杯雖然在下面看不見,但那隻金盤足有一間房那
麼大,玉杯再小也得有浴缸大小,而這些僅僅是為了讓天子喝一口「甘露」……

  程宗揚來不及感歎,車駕已經從闕樓下駛過,接著是玉堂、建章前殿、天梁
宮……一路上宮闕相望,重門疊戶,樓闕間以閣道通連,一眼望去,根本看不到
盡頭。

  宮城北部是太液池,車馬一直馳到池邊的鼓簧台才停下。一路行到此處,眾
人都已經疲累不堪,拉車的健馬也汗出如漿,馭手解開馬轡,給馬匹抹去汗水,
免得戰馬受涼。

  太液池是一個方圓數裏的大池,池中用掘出的泥土堆起三座神山,還有一座
二十丈高的漸台。隨行的內侍、常侍等人都已經下車,在池邊談笑指點,觀看秋
水澄湖的美景。程宗揚卻沒有理會池中的神山、樓閣,而是一個勁兒地打量著池
中的石魚、石龜……

  他在尋找一條石鯨。

  如果說程宗揚對太液池有什麼印象,那就是他知道池中有一條石鯨,還見過
石鯨的遺物。隻不過曆經兩千年風雨,當時自己隻看到一塊外表斑駁的長石頭,
如果不是別人指點,根本看不出那曾經是一條人工雕刻的巨鯨。

  在池邊走了許久,程宗揚終於在太液池北找到那條石鯨。看到水面上足有遺
物三倍大的石鯨原物,程宗揚忽然有種衝動,如果自己用珊瑚匕首在石鯨腹下開
個洞,藏進去些什麼,不知道兩千年後是否會被人發現?

  程宗揚最後還是克製住自己這番衝動。畢竟這個世界是六朝,誰也不知道它
的未來是什麼樣。或者……它究竟有沒有未來。

  眾人不是來遊玩,而是來幹活的。稍事休整,富平侯便帶人開始清理宮室,
程宗揚則找到徐璜,主動要了一個察驗宮中禁衛的差事。

  這是一樁苦差事,建章宮千門萬戶,禁衛也分散各處,全檢查一遍至少要在
宮裏跑一整天。一聽程宗揚主動要去,徐璜很痛快地答應下來,還專門派了一個
小黃門,給他作助手。

  程宗揚拿到當值禁衛的名冊簡牘,先把其他軍營放到一邊,先找右營騎射。
宮裏準備的名冊檔案很齊備,沒多久他就找到那個自己想找的名字:義縱。

  「去承光殿!」

  …………………………………………………………………………………

  穿上羽林軍鎧甲的義縱似乎成熟了許多,少了幾分遊俠少年的無賴之氣,但
骨子裏那種好勇鬥狠的亡命性格卻絲毫未變。

  見到程宗揚,他有些訝異,但聽說程宗揚現在已經是常侍郎,有資格隨侍天
子,義縱眼裏頓時又多了幾分豔羨。

  程宗揚沒有繞什麼圈子,便問起高衙內的下落,可義縱開口的第一句就讓他
心下一沉,「沒有?」

  「自從上回吃酒,一起打過那一場,我就沒再見過他。」義縱悻悻道:

  「這小子,真不夠朋友。」

  「前幾天他說要去你那裏投軍,掙一份功名出來,怎麼會沒有呢?」

  「這我哪兒知道?」義縱忽然壓低聲音,「我聽說上次他捅死那個,是郭解
郭大俠的外甥?」

  程宗揚含糊道:「好像是吧。」

  「這小子!」義縱一拳擂在大腿上,又羨又妒地說道:「這下他可在我們這
幫兄弟裏拔份了!郭大俠的外甥啊,竟然被他一刀捅死了!」

  程宗揚很想給他個白眼,你這是什麼道德觀?把殺人當成出風頭?

  為了打聽高智商的消息,程宗揚特意把義縱領到偏殿,這會兒見左右無人,
義縱走近一步,「程大夫——能不能把我調到建章前殿去?」

  程宗揚有些納悶,「為什麼?」

  「在這裏幹活,累死也沒人看見。」義縱見他不解,壓低聲音道:「這承光
殿……是太子的寢宮。」

  程宗揚明白過來,承光殿是太子寢宮,可現在天子連兒子都沒有,哪裏來的
太子?根本就是個閑置的宮室。義縱是覺得這地方幹著沒前途,才想讓自己幫他
活動。

  程宗揚一口應諾,「這個好辦。」

  義縱大喜過望,拍著胸口道:「我現在是右營隊正,管著幾十號人馬。那小
子要來,我肯定給他找個又輕鬆又風光的差事!」

  說著義縱又叮囑道:「越快越好!千萬別耽誤——這回能趕著在天子面前露
個臉,哥兒幾個這輩子都有著落了。」

  程宗揚辦著察驗禁衛的差事,給義縱調個宮殿隻是一句話的事。沒費多少工
夫,義縱便如願以償入值建章前殿,結果他那番心思卻落了個空。禦駕的金根、
玉輅直到午後才進入上林苑,可天子並不在車輿上。

  徐璜得到單超暗中傳來的消息,連忙拋開車駕,連富平侯也沒有知會,隻帶
了程宗揚一人,便輕騎離開建章宮,悄悄趕往昭台宮。

  昭台宮在建章宮南,相距二十餘裏,兩人都騎的健馬,用不了兩刻鍾就能趕
到。一出宮門,程宗揚心裏便是一震。他來時走的是建章宮南門的禦道,當時還
不覺得,此時走的西門,便進入上林苑深處。道路雖然仍是黃土夯成,路面平整
結實,但兩旁都是參天古木。林中不時傳來野獸的吼叫聲,聽聲音,不僅有狐、
鹿、熊、狼,還有虎、豹之類的猛獸,他甚至還聽到原本不應該生活在這一帶的
犀牛、大象的叫聲。難怪徐璜一個人走不放心,還要帶上自己。

  徐璜道:「不用擔心。那些野獸都養在獸圈中。天子射獵時才會放出。」

  正說著,路旁忽然躥出三四隻野豬,險些撞上馬蹄。

  程宗揚叫道:「這是什麼!」

  「該死!」徐璜尖聲罵道:「彘圈又被撞破了!」

  「徐公公,你不會說老虎也會從圈裏跑出來吧?」

  「放心!放心!」徐璜安慰道:「虎圈在白鹿觀東,隔著兩條河,就算從圈
裏跑出來,也不會闖到這邊。」

  「熊呢?」

  「射熊館在最西邊的長楊宮,離此一百餘裏,足足隔著五條河。」

  程宗揚舉鞭叫道:「那是什麼!」

  徐璜抬眼一看,「該死!誰落下這麼大一頭熊瞎子?快走!」

  總算兩人的坐騎矯健異常,那隻黑熊追了兩裏路,眼看追不上,隻好悻悻鑽
入林中。

  徐璜鬆了口氣,「天下郡國每年都要送來各種野獸,圈在苑中豢養,供天子
秋冬射獵。苑中養得多了,時不時就會跑出來幾隻。」

  一路有驚無險,總算及時趕到昭台宮。昭台宮本來是冷宮,通常用來安置被
廢黜的皇后,如今也已經空置多年。此時整個昭台宮被期門武士封鎖,留居在此
的宮人都被看管起來。

  一名小黃門在宮門外等候,見到兩人先打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不言聲地在
前帶路。

  小黃門並沒有進宮,而是繞過宮門,領著兩人來到昭台宮西側,一處被廢棄
的池沼旁。

  池旁已經聚了不少人,天子劉驁、皇后趙飛燕、中常侍單超、唐衡、左悺、
具瑗、內侍中行說、侍詔東方曼倩都在,程宗揚甚至還看到蔡敬仲的身影,隻不
過此時每個人的臉色都十分難看。

  池沼旁立著一棵半枯的大柳樹,程宗揚一眼看去,頓時一陣毛骨悚然。與半
枯的樹身不同,那棵柳樹絲絛一直垂到地上,看起來極為茂盛,隻是所有的柳葉
都被蛀蟲咬過,碧綠的葉片上遍布著無數一模一樣的黑色蟲痕,仿佛滿樹都掛著
詛咒的符文,密密麻麻重複著相同的咒語:公孫病已立。

  長風乍起,柳枝在風中舞動著,柳葉上詛咒的符文像是無數利爪,掙紮著要
從葉片上衝出,那種妖異的氣息,讓所有人都心生寒意。

  劉驁死死握住劍柄,冷汗卻從頸後不斷湧出。眼前的一切都像是他意識最深
處揮之不去的夢魘,那些咒語在眼前飛舞著,每一句都是:公孫病已立。

  劉驁想開口說話,牙關卻死死咬緊,舌頭仿佛黏在上顎,無法動作。他竭力
想拔出他的天子劍,卻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手掌正在顫抖。

  忽然東方曼倩走上前去,從柳條上摘了片葉子,看也不看就放在唇間吹了起
來。蟲痕影響了柳笛的聲音,聲調有些怪模怪樣,但東方曼倩吹的是一首鄉間俚
曲,由於太過俚俗,在場的人人都耳熟能詳,甚至連天子都聽過,怪模怪樣的曲
調再配上東方曼倩眉飛色舞的陶醉表情,效果令人捧腹。

  東方曼倩隻吹了幾句,場中妖異陰森的氣氛便不翼而飛,片刻後,劉驁第一
個大笑起來,接著眾人仿佛得到號令,同時大笑。由於笑得太過整齊,眾人倒把
自己嚇了一跳,笑聲又戛然而止。中行說本來臭著臉,這會兒見眾人尷尬,反而
捂著肚子哈哈狂笑不止。

  眾人半是尷尬,半是覺得好笑,再看到天子仍然笑聲不停,也都先後大笑了
起來。

  劉驁一直笑到眼淚都出來了,才喘著氣收住笑聲,然後一揮手,「燒了!」

  期門武士抱起木薪,堆在柳樹下,一直堆到快把柳樹埋住,才潑上燈油,放
火點燃。

  火焰升起,將那棵傳說中死而複生,倒而自立的柳樹吞噬其中。樹上的咒語
連同柳葉和樹幹,在烈焰中一同化為灰燼。

  劉驁轉身就走,唐衡追上幾步,低聲說了幾句。

  劉驁微微一怔,「他竟然找到這裏?那就在昭台宮見見吧。」

  宮外多了幾輛馬車,正是那位江都王太子的車駕。眾人簇擁著天子進入昭台
宮,稍事整理,隨即宣江都王太子覲見。

  天子接見諸侯,徐璜等人自當入殿隨侍。程宗揚六百石的官職這會兒就差了
點意思,又不是內侍,於是被留在殿外候旨。他緊張了一天,這會兒鬆懈下來,
忽然有些內急,左右無事,索性去找廁所。

  六朝廁所一般建在宮室西南,昭台宮本身規模不大,出了正殿,穿過一個角
門就是。門口守著幾個侍從,似乎正有人入廁。程宗揚一亮身份,畢竟是六百石
的大行令,那些人也沒敢攔他。

  昭台宮位於上林苑深處,又是冷宮,廁所也建得頗為簡陋,牆壁是用未去皮
的樹幹壘起,年深日久,上面生滿青苔,襯著四周茂密的古槐老柏,倒很有幾分
野趣詩意。

  程宗揚一泡尿痛痛快快放完,剛提起褲子,外面突然傳來一陣樹枝折斷的聲
響,似乎有一個物體正快速接近,接著「轟隆」一聲,廁所已經半朽的木牆被撞
出一個大洞,躥進來的竟然是一頭野豬。

  那野豬足有半人多高,渾身鬃毛又黑又硬,雙眼血紅,兩支雪亮的獠牙猶如
尖刀,程宗揚眼尖,一眼看到野豬背上被撕開一個血淋淋的傷口。受傷的野獸最
是危險,他連忙拔出匕首,小心戒備。

  那野豬似乎對他的匕首十分畏懼,在廁溷中轉了個圈,然後一頭往旁邊的木
牆撞去。整道木牆都被撞得散架,隔壁傳來一片驚呼,竟然是女子的聲音。

  程宗揚不由生出一絲好奇,天子這次出行,一個妃嬪都沒帶,隻帶了皇后。
但趙飛燕身邊的侍女就有好幾十個,各種淨桶、香灰、布巾一應俱全,哪裏用得
著上這種廁所?

  這會兒木牆被野豬撞斷,視野通透,程宗揚一眼看去,隻見裏面兩個挽著丫
鬟的小婢,正扶著一個麗人入廁。

  那兩個小婢隻有十二三歲年紀,陡然見到一隻野豬闖進來,已經嚇得傻了。
中間的麗人也目瞪口呆,她明眸皓齒,正是自己入苑前,驚鴻一瞥所見的那個美
人兒。她頭上戴著一支華麗的鳳釵,身上穿著繡服,隻不過她下裳褪到腳下,裸
露著一隻雪團般又圓又白的美臀。

  野豬在廁中轉了半圈,又往牆上撞去,結果這次沒能撞穿牆壁,反而撞斷了
一支獠牙。野豬凶性大發,弓身發出一聲刺耳的嗥叫。

  那麗人和小婢嚇得驚叫不已,摟抱著退到廁所一角,擠成一團。

  廁所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不免驚動了天子。劉驁親自趕來,身後跟著那個俊
俏的江都王太子。看到廁中的情形,江都王太子失態地大叫道:「光兒!」

  那女子名字叫光?程宗揚暗道:確實很光很白……

  那麗人被小婢擋在身後,總算沒有春光外泄,她又羞又怕,一邊淚如雨下,
一邊淒聲道:「太子!救命……」

  劉驁盯著那頭野豬,眼裏露出一絲興奮,握著劍柄,躍躍欲試地說道:「苑
中的野彘竟然長到這麼大了!」

  江都王太子扯著劉驁的衣角央求道:「聖上救命!」

  「別擔心,看我的!」

  劉驁拔出長劍,正欲上前,卻被一個人張臂攔住。

  東方曼倩語調鏗鏘地說道:「千金之子尚且坐不垂堂!陛下輕投險地,奈宗
廟、太后何!」

  那麗人珠淚連連地哀求道:「救命啊……」

  唐衡也道:「陛下三思!來人!快傳期門!」

  劉驁正在興頭上,卻被東方曼倩攔住,心裏十二分不爽,冷著臉道:「朕不
去可以——執戟郎,你的戟呢!」

  東方曼倩坦然道:「臣受命侍詔,今日未曾執戟。」

  「找支戟來!你上!」

  程宗揚歎了口氣,老東身手怎麼樣,自己沒見過,但跟這頭野豬搏鬥,恐怕
夠嗆。眾目睽睽之下,他實在不想出手,但老東真要被逼得趕鴨子上架,被野豬
撞出個好歹,未免也不是朋友之道。

  程宗揚握著匕首,正要上前。單超大步過來,他提著一把環首長刀,黑色的
長袖微微鼓起。

  那野豬雙目血紅,口中淌著白沫,背上的傷口使它狂燥無比,此時看到有人
過來,立刻嗥叫著撞向單超。單超腳步微微一錯,長刀疾劈而下。隻一刀,一顆
巨大的豬頭就帶著無數血花飛了起來。

  好死不死,那豬頭竟然衝著自己的腦袋飛來,自己要是躲開的話,就該撞到
天子身上了。程宗揚萬般無奈,隻好收起匕首,雙臂一展,把這顆還噴著血的大
豬頭抱了個結結實實。

  …………………………………………………………………………………

  雖然從頭到腳洗了一遍,連衣服也換過,程宗揚似乎還能聞到自己身上的血
腥味。單超豬口救人,東方曼倩一番大義言辭,事後都得到天子的賞賜,連他這
個攔豬頭的功臣也得了兩匹絲帛。

  事後察驗,那頭野豬是被花豹咬傷,追逐中闖入昭台宮,花豹的足跡也在離
宮殿不遠的位置找到,也許是看到裏面人太多,花豹沒有進來。但能把一頭野豬
追得慌不擇路,那頭花豹也不是一般的凶猛。

  外面飄來淡淡的肉香,那些期門武士正在烤炙野豬。昭台宮出現怪柳,天子
本不欲多待,方才一場意外,卻讓天子來了興致,讓人將那頭野豬拖到殿前洗剝
宰殺,當庭烤炙。一方面大快朵頤,一方面也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到那頭花豹的線
索,打一張豹皮。

  程宗揚把毛筆簪到冠側,係好充當書刀的珊瑚匕首,然後推開殿門,走出宮
室。

  迎面看到徐璜、左悺、具瑗三人,一個個笑眯眯地看著自己,那笑容即慈祥
又和藹,還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程宗揚下意識地摸了摸衣物,心想自己不會是被偷窺了吧?老頭可說過,漢
宮的太監淨出變態……

More please

多谢!



第三章

  程宗揚把欠條往案上一拍,痛心疾首地說道:「看你幹的缺德事!」

  蔡敬仲絲毫不顯慌張,只歎息道:「南宮這班同僚,也是窮得太狠了。些許
小錢也放在眼裏,思之令人悵然……」

  蔡敬仲搖了搖頭,一邊歎息,一邊慢條斯理地把那些欠條撕成碎片。

  程宗揚盯著那堆碎到拼不起來的紙渣渣,半晌才抬眼看著他,一臉不可思議
地說道:「怎麼回事?欠條呢?」

  蔡敬仲嗤之以鼻,「欠條都拿來了,還想再拿走?他們以為我蔡敬仲是好欺
負的嗎?作夢!」

  「大哥!我知道你是爽快人!可我是中間人啊!你這一撕,你是痛快了,我
怎麼跟他們交待?」

  「就說我再給他們寫一份。」

  程宗揚啞口無言。高啊,真高。徐璜他們原本好歹也算有張白條,這會兒連
白條都沒了。徐璜要是信了他,運氣好到頂天,恐怕也要等到進棺材那天,蔡敬
仲大發善心,才會把欠條燒給他們。

  「大哥,」程宗揚推心置腹地說道:「我也不是什麼濫施善心的好人。但這
事兒吧,我覺得真不能這麼做。你要覺得把錢給他們會讓你念頭不通達,我來替
你還!」

  蔡敬仲道:「你還有錢?」

  程宗揚警覺起來,「什麼意思?」

  蔡敬仲從懷裏取出一塊紙板,往兩邊一攤,一座紙製的樓宇躍然而出,「你
上次說的電梯我覺得有點意思。實驗樓太高的話,平常上下一者耽誤時間,二者
太累,你說的電我雖然沒有,但其間的道理是相通的,我考慮了一下,實驗樓位
於江邊,完全可以采用水力驅動……」

  「等等!你的意思是:你寧願給你的實驗樓加裝一部水力升降機,省點上樓
的力氣,也不肯還錢是不是?」

  蔡敬仲想了想,「你可以這麼理解。但我必須告訴你,還不還錢不是重點,
重點是——」蔡敬仲豎起一根手指,「效率。」

  「這詞還是我告訴你的吧!」

  「但我覺得很對。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哎?你說我給他們點時
間怎麼樣?我有一種藥,每天可以讓他們多睡一個時辰,可謂金不換……」

  程宗揚果斷道:「咱們說正事——剛才入廁那個女人是誰?」

  「江都王太子妃,名叫成光。納娶不足一月。」

  程宗揚有些話甚至不能問徐璜,在蔡敬仲面前倒沒有什麼顧忌。

  「那就不對了。」程宗揚低聲道:「我那會兒站在中間,回頭時正好能看到
江都王太子的表情——他嘴裏喊著「救命‘,眼裏的高興勁兒卻藏都藏不住。」

  蔡敬仲道:「也許是因為漂亮女人入廁受野豬襲擊,讓他感到興奮吧。那些
諸侯裏面,什麼樣的人都有。」

  蔡敬仲這話也太不靠譜了,哪兒有這麼早就盼著老婆死的?起碼也得過完蜜
月吧?話說回來,這種變態那算什麼?我還見過有人天子不當,專門當乞丐的。

  蔡敬仲道:「我就見過有人諸侯不當,非要改名換姓當乞丐的。」

  程宗揚愕然道:「誰這麼變態?」

  「膠西王劉端。」

  「王邸長草那個?」

  「京中的王邸還算好的。他在封地的宮室全都塌了。」

  「怎麼會塌了?他就算自己不住,老婆孩子也得住吧?」

  蔡敬仲擺擺手,「不說這些,咱們還是說正事——實驗室……」

  「實驗室的事咱們等會兒說。我問你,江都王太子入覲說了些什麼?」

  蔡敬仲無奈地說道:「也沒什麼。我看他的意思,是想當太子。」

  「什麼?」

  「趙太子不是死了嗎?」

  「死了?」

  「哦,還活著,但也算個死人了——他就動了心思。」

  「天子呢?」

  「天子很喜歡他。」

  程宗揚沉默半晌,心裏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他和秦檜判斷,劉驁中意的應
該是定陶王。但定陶王畢竟只是個嬰兒,很可能會夭折。而江都王太子生得一副
好模樣,性情也溫和有禮。劉驁對美男一向很有好感,比如對富平侯張放,就十
二分的寵信愛護。他如果選中江都王太子,還真不算意外。

  「江都王太子……叫什麼名字?」

  「劉建。」

  「江都王……劉建……」程宗揚念叨了幾遍,忽然站起身,險些撞倒面前的
幾案。

  「幹!」程宗揚叫道:「讓你說中了!那家夥真是個變態!」

  程宗揚去過江都王邸下詔,又在苑門處遇見江都王的車駕,但對江都王這個
封號並沒有特別的感受。直到此時,江都王和劉建這兩個詞放在一起,他終於反
應過來——江都王劉建!

  這位諸侯在史籍中所占的篇幅並不長,但每一個字都令人作嘔——也令某些
人興奮。短短幾百字,涵蓋了各種虐殺和變態的性行為。以至於後世只要有人寫
到關於性變態的曆史,這位江都王劉建都絕對是繞不開的人物,無論內容還是深
度,都遠在任何帝王之上。

  史籍中關於江都王劉建的具體記載,程宗揚已經記不太清,但他可以確定三
件事:第一,劉建眼中的興奮是真的,自己並沒有看錯;第二,劉建並非不喜歡
王后成光,相反,兩人很可能有共同的興趣和愛好;第三,正如蔡敬仲所言,他
就是因為美女、入廁和野豬這三者,尤其是後者而興奮。最後一點,劉建如果繼
位,趙飛燕就完了。

  突然間程宗揚心頭一凜,深深吸了口涼氣,背後寒意直冒。

  他忽然想起來自己為什麼第一眼看到成光,會覺得她有些熟悉——她的美色
中有一種奇特的氣質——與泉玉姬、凝玉姬相似的氣質。

  這個猜測太過震撼,使得程宗揚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主公?」

  程宗揚一把捏住蔡敬仲的手腕,「你去對皇后說,立刻離開上林苑,回長秋
宮。我來護送!」

  蔡敬仲沒有多問,只拿起那個新建的模型,慎而重之地放在他手中,

  「財力有限,一定要花到正處!」

  …………………………………………………………………………………

  趙王巫蠱案發,在朝野間掀起一場所料未及的風暴。繡衣使者江充一夜之間
便取代董臥虎,成為洛都人聞之色變的存在。

  先是趙邸被封,趙王賜自盡,太子劉丹、趙后淖姬入北寺獄,接著平城君、
陽石公主府中先後掘出詛咒木偶,平城君下獄,陽石公主自盡。

  隨著江充的追查,越來越多的木偶被發掘出來,僅第一天,就在禦道、北宮
的安福殿、永春殿、南宮的建德殿等處掘出木偶數百只,主管宮禁的宦者令蘇文
棄市,皇后宮中的大長秋黃今腰斬……

  不僅如此,江充還帶著胡巫在京中望氣,一旦發現哪裏有施展巫蠱之術的蹤
跡,立即破門而入,掘地三尺,尋找證據。一日之間,洛都受到牽連而下獄的便
有數千人,剛剛被處決一空的監獄重新人滿為患。

  大司馬呂冀親自過問此案,處理更是果決異常,只要罪行確鑿,便毫不手軟
地予以處決。自趙王以下,已經伏誅的便有數十人之多,然而這僅僅是開始,還
有更多人在獄中被追問案情。漢國刑律素來嚴苛,往往族誅,一旦興起大獄,不
僅已經下獄的數千人,連同遠在趙地的趙王眷屬、家臣,最終只怕無一逃脫。

  一片血雨腥風中,天子卻出宮遊獵,引起不少非議。以至有傳聞說,大司馬
正在忙於案情的時候,天子卻帶著他那位出身歌伎的皇后,在上林苑盡情遊樂。
也正是因為顧忌皇后,呂大司馬才只處決了一個大長秋,便草草結束了對皇后寢
宮長秋宮的搜查。

  士林為此議論紛紛,頗有些人以為皇后趙氏才是巫蠱案的主謀,目的是詛咒
太后。

  就在一片非議聲中,程宗揚陪同皇后的車駕悄悄返回洛都。

  鳳輿上的帷帳四面卷起,趙飛燕端坐車上,她戴著金燦燦的鳳釵,披著一襲
純白的裘衣,纖柔的身體仿佛弱不經風。她手中拿著一幅畫卷,正在默默觀賞。

  風中已經帶著初冬的輕寒,但趙飛燕仍然堅持卷起帷帳。因為她車輿還有一
個外臣,鴻臚寺的大行令。她可以想像,若是自己因為禦寒放下帷帳,立刻就會
有不堪入耳的流言四處傳播。因此即使她貴為皇后,即使天氣再冷,她也只能忍
受。

  眼下所有的內侍和宮人都知道,那位姓程的大行令是奉天子禦旨,要送皇后
的妹妹入宮,幸好他們離得太遠,聽不到兩人的交談。

  那是毛延壽用了兩天時間精心繪製的肖像,上面畫的是皇后親妹,即將入宮
的趙合德。毛延壽被救出來之後,急於將功補過,這幅畫更是十二分盡心。畫上
的少女巧笑嫣然,驚姿絕豔,洋溢著無可比擬的青春氣息。

  趙飛燕看著畫卷,「她很漂亮。」

  「比起令妹尚有不及。」程宗揚實話實說。友通期的確很漂亮,但和趙合德
放在一起,光芒就不由得黯淡下來。

  「她還好嗎?」

  「很好。」程宗揚沒有多說。雖然他這些天並沒有顧得上去看趙合德,但對
趙合德而言,上清觀是唯一安全的地方了。

  「我宮裏的大長秋死了。」趙飛燕輕歎道:「他只是不小心,與我走得近了
些,就被人查出榻下藏有木偶。」趙飛燕無奈地說道:

  「甚至連我的榻下也被人掘開。」

  「別擔心,這只是一種很拙劣的警告。他們不會輕易動你的皇后位子。」

  「是啊。哪裏還有比我家世更單薄的皇后呢?」

  程宗揚默無無語。他並不認為自己一手引發的趙王謀逆是一起冤案,但牽連
到趙飛燕身上未免太過荒唐。那些詛咒的木偶確有其物,大多是針對天子和夭折
的兩位皇子,只有北宮掘出的幾具是針對太后,但那幾具木偶的來源非常可疑,
很可能趙王一係對此並不知情。究竟是某些妃嬪對太后心懷怨恨,還是幹脆就是
江充一手炮製的,便不得其詳了。

  「若是你相信我,我會在她身邊安排一個人,」程宗揚道:「有什麼事,你
可以通過她來聯係我。另外,那位江女傅現在也可以信任。但除了她們三個,宮
裏其他人我就不敢保證了。」

  「我知道了。」趙飛燕道:「你也小心。」

  鳳輦的帷帳落下,程宗揚也隨之退了出來。

  他攏起拳頭,往冰冷的手指上嗬了口氣。無論如何,漢國朝局的多米諾骨牌
已經倒下。雖然太后和天子都以為他們可以掌控局勢,可程宗揚並不這麼認為。

  程宗揚剛護送著皇后的鳳輦回到洛都,便聽說了一樁奇事:江都王自上林苑
返回,便赴永安宮,哭訴於太后禦前,求收封國,去王爵,自願入宮充當侍衛,
於殿前執戟。

  「臣僻居鄉鄙,猶如井底之蛙。不回洛都,不知天子近臣尊貴如斯!」江都
王一把年紀了,在太后面前毫無形象的嚎啕大哭,「求太后允臣入宮當值!」

  呂雉面沉如水,耐著性子安撫了江都王,隨即派內侍赴上林苑,賜給富平侯
一柄短劍。

  「也該輪到他了。」秦檜道:「呂氏正步步緊逼,逐一清除天子親信,絕不
會放過這個機會。」

  程宗揚道:「富平侯我沒怎麼打過交道。但除了富貴之名,也沒說過富平侯
有別的什麼本事。這樣一個紈褲子弟,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除掉他只會激怒天
子,於大局好像沒有什麼補益。太后此舉,我覺得有點多餘。」

  秦檜提醒道:「主公可忘了江都王太子?太后此舉雖然無益,卻足以讓天子
怨及江都王父子。」

  程宗揚恍然大悟,「還是立儲!富平侯雖然囂張了些,但只是失禮不謹,斥
責幾句讓他向江都王賠罪也就是了,呂雉卻借題發揮,直接賜死,這是剛除掉劉
丹,又防著劉建啊……」

  富平侯如果因此自盡,天子最怨恨的未必是太后,而是入宮哭訴的江都王。
劉建作為江都王太子,想入繼大統,天子頭一個不會答應。太后此舉看似草率,
其實一石二鳥,既除掉了天子親信,也堵死了劉建入嗣的可能。

  程宗揚繞室走了幾步,「成光的事,你怎麼看?」

  「依屬下之見,主公的擔憂多半實有其事。」

  「我只是感覺,有理由嗎?」

  「屬下是反推。」秦檜道:「屬下都能看出漢國的關鍵在於天子無後,以劍
玉姬之智,豈會不及於此?」

  是啊,程宗揚可以罵劍玉姬卑鄙下流,甚至可以說她是個淫婦、賤人,可從
來不敢輕視她的智商。黑魔海在漢國暗中經營多年,對眼下的局面怎麼會沒有準
備?不顯山不露水,用禦姬奴暗中布局,在眾人全無察覺的情形下占盡先機,正
是劍玉姬的慣用手法。可以想像,假如自己不是見到成光,又起了疑心,也許等
劉建繼位,自己還蒙在鼓裏。

  「這麼說來,劍玉姬也在儲君身上押寶,但她押的是江都王太子劉建?」

  「劉丹以外,劉建確實最有可能。」

  「如果這樣的話,也就是說:太后隨手一擊,卻壞了劍玉姬的大計?」

  程宗揚與秦檜對視一眼,心裏同時升起一個念頭:呂雉與劍玉姬對上,這兩
個女人誰勝誰負?

  「有意思。」程宗揚道:「讓她們兩個鬥一場,咱們先在旁邊看好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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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到太后賜來的短劍,劉驁猶如天崩地裂,再顧不上遊獵,連夜返回洛都,
求見太后。

  呂雉對劉驁雖然嚴厲,但很多事上還是順著他的心思。當初天子一意立趙飛
燕為后,太后雖然不悅,終究也沒有多作阻攔。這一次呂雉卻是毫不寬縱,天子
捧著她賜下的短劍苦求不已,呂雉不僅沒有收回成命,反而又接連賜下白綾和鴆
酒。

  富平侯這下可傻了眼。自盡他當然不肯,入宮請罪他又不敢——萬一被太后
下令杖殺,連天子都攔不住。

  「所以他就求到公公頭上了?」

  「富平侯終究是年輕,被太后一嚇,就亂了分寸。」徐璜說著翹起唇角。顯
然是因為富平侯求到自己頭上而得意——看他的笑容,恐怕還在中間大大撈了一
筆。

  「徐公公是什麼主意?難道公公親自出面去求太后?」話雖這樣說,可程宗
揚一點都不信。連天子求情都沒用,太后憑什麼給一個奴才面子?

  徐璜倒是有自知之明,「當然不是。就是找個能在太后面前說得上話的。」

  能在太后面前說得上話的?「胡夫人嗎?」

  徐璜一怔,「你知道胡情?」

  「只是聽說過。跟太后一起長大的貼身婢女嘛。」

  徐璜歎了口氣,「要能找到她的門路倒也好了。」

  「那公公準備找誰?」

  徐璜笑眯眯道:「穎陽侯為人寬厚,有仁者之心。」

  徐璜竟然想到找呂不疑的門路?

  程宗揚忽然有些同情起徐璜來。如果別的事,找呂不疑也許是一著妙棋,但
他顯然不知道這裏面水有多深。事關立儲,再深的交情也沒有情面可講,何況徐
璜身為天子家奴,跟那些外戚交情能有多深呢?

  說完閑話,徐璜提起正事,「那些欠條……」

  「公公放心!」程宗揚拍著胸脯道:「蔡常侍已經說了,欠各位的錢,月底
全部還清!」

  徐璜眉開眼笑,「若是還錢那便不急了——多拿幾個利錢也是好的。」

  程宗揚聽罷當時就無語了。徐公公也算是自己人,可怎麼就記吃不記打呢?
怪不得蔡敬仲感歎:這種人,不坑都虧得慌,半夜想起來都得後悔。

  徐璜心情極好。富平侯為了保命,大把大把的錢銖拿出來,到處找門路。他
私下跟左悺商量過,都覺得這一鋪做得。穎陽侯是太后親弟弟,在洛都的名聲也
不壞。自己派幾個能說會道的親信,拿擅殺貴人,有傷太后令譽之類的借口危言
聳聽一番,說不定花不了幾個錢就能挑動穎陽侯出面。到時富平侯拿出來的買命
錢,自己和左悺一人一半……想想都快活!

  徐璜正想著,一眼瞥見外面有人探頭探腦。他笑吟吟揮手,「你手下那個大
個子來了,去吧。」

  程宗揚出門,敖潤連忙過來,「馮大法讓人捎信,說有客人來訪。」

  「還是上次那個?」程宗揚有些好奇,「是誰?」

  敖潤道:「是個經商的,姓程名鄭。說是主公舊識。」

  程宗揚恍然道:「原來是他。奇怪……」

  程鄭與自己雖是舊識,但只有一面之交,而且還是在遊冶台那種地方,沒想
到他竟然上了心,不僅屢次登門拜訪,還送上厚禮。就算自己當了官,可大行令
這種跟商賈完全不沾邊的官職,也不至於會被人看在眼中。

  程宗揚心下納悶,想了想,還是與敖潤一同回到住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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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鄭還是老樣子,滿面春風,未語先笑,手中還捧了個匣子。

  程宗揚笑道:「原來是程兄,來就來吧,還帶什麼禮物?」

  程鄭笑嘻嘻道:「這次哥哥是有事來求賢弟,自然要依足禮數。」

  「程兄這麼說就見外了,有什麼事盡管吩咐。」

  「愚兄是有件事要給賢弟說合說合……」程鄭笑眯眯道:「他們想讓我來解
釋一下,當日是他們認錯了人,非是有意為之。誤會,都是誤會。」

  程宗揚吃驚地抬起眼,良久才試探道:「龍宸?」

  程鄭歎了口氣,「愚兄的生意大半在晴州,他們找到我,我也不敢推辭,只
能厚著臉皮來找賢弟。」

  「是他們說的,他們認錯人了?還是程兄自己猜的?」

  「是他們的原話。」

  「那他們劫走的錢呢?也是誤會嗎?」

  程鄭笑嘻嘻道:「賢弟誤會了。錢銖的事跟他們沒關係,這完全是誤會。我
敢保證,那些錢銖跟他們一文錢的關係都沒有。」

  程宗揚似笑非笑地說道:「他們的意思是準備賠償我的損失嗎?」

  「這個……」程鄭看了眼旁邊的馮源。

  馮源知趣,立刻起身道:「我去外面看看。」

  等馮源離開,程鄭這才開口道:「宗揚賢弟,這事跟我毫無關係,他們怎麼
說,我原話告訴你,是真是假,賢弟自己忖度。但據我所知,他們行事雖然肆無
忌憚,但從不虛言誑騙。這些事說說就罷,反正我把話傳到了。我來找賢弟,其
實是為了自己的私事。」

  程宗揚聽得莫名其妙,龍宸死了一堆人,不但沒有展開報複,反而找了個商
人過來,說他們認錯人了,那天發生的事全是誤會——錢銖不是他們劫的,行動
的目標也不是自己,至於死掉的人,壓根沒提,就當白死了——他們以為他們是
蔡敬仲嗎?眼都不眨就想忽悠自己?

  聽到最後一句,程宗揚才回過神來,「什麼私事?」

  程鄭歎道:「老哥我如今遇到了難關,就盼著賢弟能拉一把。」

  程鄭的難關說來也很簡單。近日洛都大案頻發,先是欽犯逃獄,接著是趙王
謀逆,鬧得滿城風雨,其中最倒黴的一批,要算是來自晴州的商人了。他們好端
端作著生意,卻莫名其妙被執金吾闖上門來,只要是晴州商人開的店鋪,全部查
封。而且至今沒有給任何說法,為什麼封?怎麼處置?什麼時候開?什麼說法都
沒有。

  晴州商人在六朝經商,為避免地方官府欺壓,自己設有商會,負責擺平各方
面的關係,而且晴州商人自己的觸角也極為靈敏,上至王侯,下至百姓,都有他
們的消息來源,可這一回說什麼都打聽不出來內情。

  事到如今,晴州商會也知道事情大了。程鄭更是著急,他一批貨物被擋在洛
水碼頭,不許上岸,每一天都在往水裏扔金銖,連響都聽不見。他也沒有隱瞞,
坦白說自己把能找的關係都找遍了。這邊還是來得少的,有些關係熟的,去得更
多,可人人都說不出個眉目來,急得程鄭一天三趟往商會跑。

  商會的人心裏也沒底,只能拿話安撫眾人,慢慢以拖待變。昨日又去時,遇
到幾個同病相憐的商賈,閑談中程鄭一來二去提到自己和步廣裏地陷那家有點來
往,當時只是隨口一說,互通有無。誰知一出門就被人請到旁邊的酒肆,然後有
人說了一番話,讓他原樣帶到。

  程鄭在晴州打滾多年,自然知道哪些人惹不起,小心應了下來。程宗揚昨日
去了上林苑,又等了一天才趕緊上門。

  「那邊的事,我也就知道個影子。我們生意人,講究的是和氣生財。把話帶
到,不得罪他們也就是了。要緊的還是那批貨,還請賢弟幫幫忙。」

  程宗揚沉吟片刻,自己雖然掛著官職,骨子裏還是商人,自然能理解程鄭等
人的心情。他從徐璜那裏得到消息,知道查封晴州店鋪是太后的旨意——但也僅
此而已,至於緣由自己也是一頭霧水。想來程鄭打聽到的消息和自己知道的也差
不多,都弄不清這裏面的關鍵在何處。

  程宗揚緩緩道:「程兄,這事我只聽過一點風聲。不是我不想幫你,實在是
那邊我也說不話——只怕天子也不好張口。」

  說到這裏,程宗揚把話已經說明白了,程鄭焉能不懂?既然連天子都不好張
口,那就只有太后了。

  聽到程宗揚這樣說,程鄭反而笑了起來,「其中的利害,愚兄也知道一二。
賢弟放心,我程鄭做事,斷不會讓別人為難,遊說宮裏,解禁店鋪這種事,我想
都沒敢想。」

  程宗揚聽得好奇,「既然程兄不是為解封店鋪,那會有什麼事?」

  程鄭把匣子放在案上,輕輕推到程宗揚面前,「愚兄想把一些產業寄到賢弟
名下。」

  程宗揚看著那只木匣,半晌才微微一笑,「程兄有高枝不攀,何苦就我這低
枝呢?」

  程鄭一怔,「賢弟何出此言?」

  程宗揚把木匣掃到一邊,「大家不妨攤開說吧。程兄是呂氏門客,聽說拜在
襄邑侯門下。當初還請了晴州幹黑活的,打聽過我的底細。大家萍水相逢,突然
送上這麼一份大禮,你說我該怎麼想?」

  程鄭手指下意識地敲著幾案,良久忽然起身,解下外袍,露出裏面的夾衣,
然後用隨身的短刀拆開夾衣一角,抽出一張薄薄的羊皮。

  程宗揚接過攤開,心口頓時一陣劇震。那張羊皮上印著一副肖像,正是用影
月宗水鏡秘術留下的影痕。羊皮上是一位略顯憔悴的文士,他面帶微笑,雙目中
卻帶著一絲決絕的意味,一如戰士走向沙場的決然和視死如生。

  看著羊皮上那張微笑的面孔,程宗揚恍忽中仿佛回到那個長戈如林的戰場。
驚天的戰鼓響徹草原,食不裹腹的六朝精銳與獸蠻和羅馬軍團浴血而戰。漫天的
箭矢,馳騁的戰車,如雪的刀林,縱橫的投槍,狂舞的戰斧,墜落的鷹幟……

  程宗揚幾乎以為自己已經忘了那一切,直到此刻,所有的記憶都鮮活起來,
他仿佛聞到戰場中的血腥氣息,聽到那些軍士們慷慨赴死的戰歌,看到那個在萬
軍叢中顯得有些單薄的文士身影……

  程宗揚輕輕撫摸著羊皮上的人像,在心裏低語道:文參軍,好久不見了……

  忽然他眼眶一熱,久違的淚水奔湧而出,一滴滴落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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