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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雲龍吟26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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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雲龍吟26全

第一章

  林中隱約帶來一陣重物撞動的聲響,似乎有什麼龐然大物正從林中出來。程
宗揚微微皺起眉,一手按住刀柄。夜色如墨,幸好以他如今的目力,一點微弱的
星光就足以讓他看到許多東西。聲音越來越近,接著一匹神駿如龍的戰馬從枝條
間奮力躍出,縱身躥到那名昏迷的少年旁邊,然後低下頭,伸出厚厚的舌頭去舔
他的臉頰,試圖喚醒自己的主人。
  程宗揚好不容易下決心才放過未成年版的呂奉先,這會兒望著那匹神駿的戰
馬,不由一陣心動,但最後只是遺憾的聳聳肩。畢竟是傳說中的赤兔馬,太過神
駿,自己還真沒把握能把它從主人身邊拽走。
  程宗揚把赤兔馬和呂奉先放到腦後,不再多想,然後開口道:「我覺得有點
不對勁。」
  唐季臣一直沒有出現,卻等來了四支漢軍精銳,程宗揚越想越是不安,「我
要回去一趟看看,別是出了什麼事。」
  「別急!」朱老頭一臉慎重地攔住他。
  「敵軍勢大,當心埋伏——來來來,待大爺給你找條明路!」
  朱老頭彎腰脫下一只稀爛的破鞋,合在手中搖了幾下,然後往地上一丟,指
著鞋尖的方向篤定地說道:「順著鞋走指定沒錯!」
  都這時候了,死老頭還耍寶,程宗揚不由火冒三丈,剛想一腳把他那破鞋踹
飛,卻見朱老頭忽然彎下腰,撅著屁股抓了幾把泥土,塞到他那只爛得快沒邊的
破鞋裏面,然後舉過頭頂,往腦袋上一放,接著揀了根枯枝,一手握著,直挺挺
柱在面前,另一只手解開褲帶,對著自己髒兮兮的光腳「嘩嘩」地尿開了。
  夜風入林,發出嗚咽般的低響。朱老頭一連串古怪的動作,讓程宗揚的怒火
瞬間化有烏有,只覺一股冰涼的寒意像毒蛇一樣從背後蜿蜒爬起,被夜風一吹,
一陣陣的毛骨悚然。
  「老東西,你真瘋了?」
  「噓……」朱老頭頂著破鞋,面色凝重地噓了一聲。
  …………………………………………………………………………………
  烈焰映亮山穀,山口的小鎮已經被大火包圍,襄邑侯呂冀坐在馬車上,望著
飛舞的烈焰,臉色陰沉得仿佛要下雨一樣。今晚的行動並不需要呂冀出面,他只
是一時興起,抱著圍獵的心思想把那個來自晴州的殺手當作獵物親手殺死,沒想
到自己動用了四支漢軍精銳加上自己門下的死士,卻還是讓那名殺手逃之夭夭。
  最後一支追蹤的軍士也無功而返,呂冀一掌拍在案上,案上金製的酒觥滾落
下來,酒水淋淋漓漓灑在席上。
  「叔叔息怒。」呂巨君從容道:「姓暴的主犯雖然逃逸,卻留下兩具屍體。
侄兒請來的明符師已經施展搜魂秘術,最多一個時辰便能找出他們的來曆。」
  「什麼搜魂的秘術!」呂冀斥道:「旁人都說你賢能好學,偏生相信這些巫
蠱之事!」
  呂冀正在氣頭上,呂巨君也不爭辯,只溫言道:「叔叔教訓的是。」
  呂冀道:「正因為你是我嫡親侄兒,我才教訓你,巫蠱是術不是道,唯可用
之,不可信之。你明白了嗎?」
  「是。」呂巨君恭敬地躬身施禮。
  「奉先呢?」
  「奉先追著匪寇入山,還沒有回來。眼下胡夫人已經去尋了。」
  聽到胡夫人,呂冀容色稍霽,對呂巨君道:「我叫你們兄弟過來,就是讓你
們學學怎麼辦事,免得成了不爭氣的紈褲子弟。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有些世家
子弟連殺雞都不敢,那種廢物要來何用!」
  「是。多謝叔叔教誨。」
  監奴秦宮提醒道:「侯爺,該回去了。今晚是臥虎當值。」
  呂冀臉上的肥肉抽搐了一下,董宣如今已經是司隸校尉,但還兼著洛都令,
而且仍和他擔任城門令時一樣親自值夜,只不過巡視的範圍由城門延伸到整個洛
都城。這些天撞在他手裏的權貴門人頗為不少,一個個都按律或杖或笞,沒有一
個輕縱的,一時間城中的權貴都收斂了許多。
  「江充!」
  一名身著繡衣的使者走上前來,拱手道:「君侯。」
  「阿姊把事情交給你,好生去辦。」
  身為繡衣使者的江充身材高挺,相貌不俗,聞言微微躬身,應承下來。
  馬車轆轆而去,江充轉過身,對後面幾名胡巫道:「勞煩諸位。」
  一名辮發的胡巫抓起一只羊羔,右手利刃寒光微閃,將羊羔從喉頭到腹下齊
齊剖開,然後伸手探入羊羔腹中,拉出溫熱的內髒,就著火把跳動的光芒仔細察
看。片刻後,他摘下羊羔的肝髒,小心剖開,捧到瞽目的老人面前。
  胡琴老人用枯瘦的手指摸索著肝髒上的血管紋路,喉中「格格」作響,發出
一串夢囈般難以分辨的聲音。周圍幾名胡巫認真聽著,直到胡琴老人吟誦完,才
把剖開的肝髒投入火中。
  焦臭的煙霧從火堆中升起,令人作嘔,周圍的軍士都不禁背過身掩住鼻子。
只有呂巨君和江充不動聲色,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容。
  等羊羔的肝髒化為灰燼,呂巨君道:「敢問大巫,那人眼下在何處?」
  為首一名胡巫道:「北邙。」
  江充對呂巨君解釋道:「那人居無定處,連日出沒於市井街巷之間,之前七
次占卜參差相異,這北邙卻是第二次。」
  呂巨君道:「可是在拜祭戾太子之墓?」
  江充道:「這要問大巫了。」
  瞽目的胡琴老人用胡語吟誦著,辮發的胡巫一句一句說道:「感謝青穹賜我
以慧目……讓我的雙眼穿透迷霧,看到真相……我看到那人頭上覆蓋著泥土,腳
下浸著流水,身體困在楊樹的枝條間……」
  呂巨君與江充面面相覷,江充道:「浸在水中,被泥土覆蓋?是死了嗎?」
  「不會。」呂巨君道:「那老賊絕不會這麼輕易死掉,多半是用了什麼障眼
的法術。」
  …………………………………………………………………………………
  朱老頭扔掉樹枝,提起褲子,把褲腰帶胡亂係好,然後磕掉鞋裏的泥土,套
在腳上,意氣風發地說道:「小程子。走了!」
  程宗揚驚魂未定,「幹!你個老瘋子!搞的什麼鬼?」
  「有人想聞大爺的屁味兒,大爺潑他一臉洗腳水。」
  「你那是洗腳水嗎?那是尿吧!」
  「都一樣。」朱老頭道:「要不是大爺這些天把他們領得團團轉,你還想這
麼輕鬆,想幹啥就幹啥?」
  程宗揚壓根不信,「你就吹吧。」
  鎮上火勢越來越大,連兩人在半山腰也能看見火光。接著一行火把往山上行
去,人數不下百餘,帶的不是刀劍,而是鐵鏟與鶴嘴鋤。
  「不對啊,他們這是幹嘛呢?」看著火把行進的方向,程宗揚有種不祥的預
感,他們好像是要去……
  「老頭,你不過去看看?」
  「瞧啥啊。」朱老頭一點都不當回事,樂嗬嗬道:「不就是去刨大爺的祖墳
嗎?」
  「……你還真看得開啊。」
  「大爺早就刨過了,裏面啥都沒有。」朱老頭滿不在乎地說道:「他們要想
刨,大爺的祖墳多的是,有本事全給刨了。」
  難怪老頭看這麼開呢,戾太子墓只是座空墳,刨不刨都那麼回事。他們要再
往上刨——那就該刨天子的祖墳了。老頭那些祖墳跟別人家不一樣,有一座算一
座,全是帝陵,別說刨了,進去打個兔子,動根草木都是滅族的大罪。呂氏真要
發瘋,倒是遂了老頭的心意,滅門可期。
  …………………………………………………………………………………
  唐季臣坐在馬車上,心急如焚地盯著車外。那些死士已經進去半個時辰,竟
然還沒有辦完事。來前他已經讓人查過,這間宅子的主人只不過是一個新任的大
行令,六百石的官職。這樣的人家,在權貴雲集的洛都車載鬥量,而且他也讓人
事先打探清楚,這位大行令雖然是洛都人氏,但剛買下這處宅子不久,顯然是幸
進之徒,如今還未成親,家中只有十幾個仆人,一個婢女。
  沒想到事情竟然如此棘手,區區十幾名仆人,竟然到現在還沒能拿下,反而
是他帶來的死士頗有折損,已經死傷了六七名。唐季臣不知道他對上的是宋國太
尉親自挑選的禁軍精銳,只覺得襄邑侯門下死士偌大的名頭,竟然這麼不濟事。
  為了避免驚動旁人,那些死士的屍體和傷者都暫時留在宅內。等辦完事,將
宅中清理一番,抹去自家動手的痕跡,再放火燒宅。時間拖這麼久,讓唐季臣越
來越擔心。一旦有巡夜的董臥虎過來,那就麻煩了……
  唐季臣對面是一個青衣男子,他盤膝而坐,雙手放在身前,拇指相扣,正在
施展法術。忽然間,他臉色一白,額頭汗如雨下。
  唐季臣心下一驚,「宮天師?」
  那位姓宮的道人長吸一口氣,睜開眼睛,沉聲道:「有人闖進來了。」
  「誰?」
  「似是一女子。」宮道人重新閉上眼睛,「快著些。此地怨氣太重,我的禁
音術支撐不了太久。」
  唐季臣心一橫,掀開車簾,朝外面打了個手勢。
  車前的漢子點了點頭,然後拿出一只鐵製的面具戴上,躍下馬車。
  宅院後的背巷內,一名老獸人拄著木杖,與一群黑衣人對峙。在他面前站著
一名少女,雖然她努力擺出勇敢的姿態,發抖的手指卻暴露出她內心的驚懼。
  「還……還不退下!」
  為首的黑衣人盯著她,然後偏了偏頭。旁邊一名戴著鐵面具的黑衣人舉起長
刀,剛準備動手,卻被人拉住。
  後面有人認出那名少女,失聲道:「她是襄城……」

  為首的黑衣人目光一跳,也認出這名主母身邊的貼身婢女,不等那人說完,
他便閃身上前,一把扼住紅玉的脖頸,手指微一用力,將她扼暈過去。剩下的黑
衣人知機的不再作聲,閉緊嘴巴向前衝去,還有人躍上牆頭,想繞開老獸人,前
去追殺那對逃跑的主仆。
  哈迷蚩蒼老的身形略顯佝僂,獨眼微微眯起,頜下稀疏的毛發在風中瑟瑟抖
動。他握緊木杖,昂首發出一聲淒厲的狼嗥。
  刺耳的嘯聲只傳出十幾步,就被空氣中一層無形的屏障所阻擋,變得無聲無
息。衝在最前面的黑衣人露出一絲獰笑,接著便看到老獸人瘦骨嶙峋的胸膛鼓脹
起來,與此同時,一根根蒼黑色的尖毛從他幹瘦的皮膚上鑽出,仿佛潑染的墨汁
一般,頃刻間就覆滿手背。
  化身為蒼狼的老獸人狼爪一揮,將那名黑衣人胸口撕開,鮮血漫天飛舞,那
名黑衣人胸口被撕得粉碎,露出白森森的骨骼和跳動的心髒。接著老獸人躥上牆
頭,將另一名黑衣人一舉撲殺。
  那些死士雖然悍不畏死,但眼看著那名老獸人變身蒼狼,接連撲殺兩人,也
不禁心驚。
  剩下的死士兩兩聯手,將老獸人堵在巷中,再顧不得去追殺他人。哈迷蚩在
人群間左右衝殺,殺氣越來越濃。但他畢竟已經年邁,只廝殺了一盞茶時間,皮
毛上的光澤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黯淡下去,動作也變得遲滯。
  忽然,一條鐵鏈貼著地面飛來,纏住老獸人的腳爪。哈迷蚩咆哮聲中,將那
名黑衣人扯到面前,一爪扳住他的下巴,俯身咬斷了他的喉管。但那條鐵鏈纏在
他腳爪上,一時間難以解開。
  老獸人拖著鐵鏈繼續廝殺,另一名黑衣人揮刀劈來,哈迷蚩身體一扭,劈開
刀鋒,接著一頭頂在那人胸口,將他撞到牆上。那院牆是用夯土壘成,外面只包
了一層磚,被老獸人一撞,那名黑衣人胸口發出一連串骨折的脆響,背後青磚盡
碎,結實的夯土凹陷下去。
  就在這時,一名戴著鐵面具的漢子鬼魅般出現在哈迷蚩身後,他握起拳頭,
拳底驀然卷起一股狂飆,夾雜著空氣被拳風壓縮的細微爆響,宛如一道奔雷,往
老獸人腰上打去,重重轟上土牆。
  接連兩次重擊,牆壁再支持不住,轟然一聲,撞出一個大洞。前邊那名黑衣
人上身被撞得稀爛,胸骨盡碎,已經死得不能再死。老獸人也被一拳打入院中,
到地不起,他蜷著身,蒼黑色的狼毛一點一點沒入皮膚,枯瘦的胸口滿是血跡,
只不過這次是他重傷吐出的鮮血。
  那名戴著鐵面具的大漢破牆而入,揮拳往哈迷蚩殺來。他雙拳幻化出無數影
子,鐵拳雨點般落下,鮮血飛濺中,老獸人皮毛綻開,露出慘白的腿骨、頭骨、
肋骨……
  哈迷蚩皮毛一片狼藉,渾身傷痕累累,血肉模糊。戴著鐵面具的大漢一腳踩
住老獸人的狼腰,一手扼住他的脖頸,拳頭高高舉起,往他頭上轟去。眼看哈迷
蚩就要被他一拳轟碎頭顱,老獸人忽然張開口,一口咬住那人的拳頭。
  老獸人鋒利的狼牙在鐵拳下盡數粉碎,眼角和嘴角都溢出鮮血,僅剩的一只
獨眼仿佛要擠出眼眶。就在這時,「噗」的一聲,老獸人手中木杖長槍般刺出,
一杖刺穿了那名大漢的胸膛,接著手腕一翻,那名大漢龐大的身體仿佛一片落葉
般被提了起來,然後回手將木杖刺入大地。
  剩餘的黑衣人或是翻牆,或是鑽洞,紛紛往院中殺來。還沒有站穩,大地忽
然晃動了一下,接著一陣劇震,整座宅院連同周圍幾處房舍,仿佛被巨人按住一
樣往地下陷去。院牆從四面倒下,房屋轟然倒塌,瓦礫夾著磚石落下,騰起無數
煙塵。
  唐季臣對面的青衣道人猛地噴出一口鮮血,仰面往後倒去。接著,巨大的轟
鳴聲打破了禁音術下的死寂,在夜色中震蕩著遠遠傳開。
  不遠處,富安弓著腰,胸口喘得像風箱一樣。從沒幹過重活的他,只覺背上
的衙內像座山一樣,壓得他眼前陣陣發黑。他死死拽著衙內的雙手,吃力地拖著
步子,面前的暗巷長得似乎沒有盡頭。
  忽然地面一震,富安一頭栽到地上,鮮血頓時糊了滿臉。他顧不得去抹拭,
甚至沒有意識到腳下的地面還在劇烈震動,就趕緊爬起來扶住高智商,嘶啞著喉
嚨道:「衙內,衙內,你醒醒啊……」
  高智商臉色蒼白如紙,半晌才從鼻間透出一縷微弱的氣息,「哈大叔……」
  毛延壽從狗洞鑽出來,就慌不擇路地奔跑著,此時已經跑出了兩條街。他不
知道該往哪兒去,只是本能地想離那些殺手越遠越好。
  毛延壽跑出巷口,迎面正撞上一隊人馬,他趕緊掉頭,卻已經被人看到。只
聽到身後一片嘈雜,紛紛喝道:「站住!」
  「哪裏來的蝥賊?逮住他!」
  「還敢跑!」
  毛延壽沒跑出幾步就被人追上,接著膝後一痛,被人用棍子敲中膝彎,滾地
葫蘆一樣滾到路邊。
  兩名大漢按住他的肩膀,一手扯住他的頭發,拽起腦袋。
  幾盞燈籠舉了過來,一名身材雄壯的官員皺了皺眉,問道:「你是何人?為
何要犯宵禁?」
  毛延壽又驚又怕,一副失驚落魄的表情,臉色時青時白。他哆哆嗦嗦地正要
開口,地面忽然一陣震動,接著傳來房屋倒塌沉悶響聲。
  大地震動不已,房屋仿佛木搭的玩具一樣搖搖欲墜。延香靠在牆邊,望著頭
頂的橫梁斷裂開來,帶著屋瓦擻擻落下,心頭一片絕望。
  外面整堵的院牆向內倒下,大地像潮水一樣升起,一直高過屋頂。延香忽然
意識到,不是周圍的地面在上升,而是自己所在的院子正在下陷。外面的黑衣死
士紛紛躍起,試圖攀上地面,卻像被無形的力量黏住一樣,只掙紮片刻就滑落下
來,被倒塌的磚石和土牆埋住。
  眼看房屋就要倒塌下來,延香領後忽然一緊,被人抓住衣領,接著輕飄飄飛
了起來。
  驚理輕笑道:「天可憐見的,都被嚇傻了。」
  延香心頭一鬆,這時身體才不受控製地劇顫起來。
  …………………………………………………………………………………
  突如其來的地震將周圍幾個裏坊的人都從睡夢中震醒,驚慌失措的人們紛紛
跑出家門,叫嚷聲、哭喊聲響成一片。
  程宗揚趕到時已經是半個小時之後,他看著眼前的一片廢墟,臉色鐵青。此
時地震已經平息,自己剛買來的住宅像被巨人踩過一樣,足足陷入地面數丈,所
有的房屋都被夷為平地。
  洛都令董宣第一時間已經帶人趕到現場,將受到波及的幾處宅邸團團圍住。
差役絡繹進出,從廢墟中搬出一具具屍體,送上地面。
  從宅中運出的屍體遠比自己想像得要多,他看到幾名曾經與自己喝過酒的宋
國禁軍漢子,一些穿著黑衣的陌生人,甚至還有的戴著鐵製的面具。
  死者中沒有看到高智商、富安,也沒有延香和毛延壽。但程宗揚並沒有放下
心來,如果他們在宅中死守,很可能被埋在廢墟下面。更重要的是凶殺案發生在
自己宅中,主管此事的又是董宣,無論怎麼掩飾,自己也脫不了關係。一旦身份
暴露,自己的漢國之行就到此而止了。
  忽然程宗揚眼角一跳,看到罌奴的身影。
  雖然是深夜,但周圍幾個裏坊的人都紛紛趕來,甚至還有附近兩家書院的學
子,也聞聲而至,在周圍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京師地震,所兆非吉。」
  「那還用說?地震都震到了天子腳下,實是百年未有的天變……」
  「何止百年?」有人篤定地說道:「小生讀書多年,從未見過此等異事。」
  周圍停著不少車馬,罌粟女就站在一輛馬車旁邊。那輛馬車沒有標記,但程
宗揚一眼就看到罌粟女身邊的紅玉。
  程宗揚使了個眼色,悄然走到一邊,「怎麼回事?她怎麼來了?」
  罌粟女道:「奴婢夜間回來,正遇到襄邑侯的死士在周圍埋伏。事情緊急,
奴婢一時找不到主子,就去了襄城君府,讓孫壽出面。沒想到那些死士裏藏的有
高手,還沒來得阻止,哈爺就受了重傷。」
  「重傷?有多重?」
  「性命暫時無妨。但……只怕往後不利於行了。」
  哈迷蚩本來是養老的,沒想到會落了殘疾。聽她的口氣,以後想坐起來恐怕
也不容易。
  「其他人呢?」
  「延香運氣好,被驚理救了出來。衙內、富管家和毛先生不知去向。其他人
都……」
  程宗揚心下一沉,死了這麼多人,又被眼裏不揉沙子的董宣撞見,這件事想
掩蓋下去,可能性微乎其微。
  「主子不必憂心。」罌粟女道:「有道是民不告官不究,洛都的官員想要插
手,總要有苦主才是。奴婢倒是有個想法……」
  聽了罌粟女的主意,程宗揚連連搖頭,「不妥不妥。讓她出面,只怕會引起
旁人的疑心。」
  罌粟女輕笑道:「那也該是壽奴小賤人頭痛的事。」
  …………………………………………………………………………………
  董宣逐一檢驗著屍體,眉頭緊緊鎖成一團。幾乎所有的屍體都帶有致命的刀
傷,顯然是經過一場殊死的廝殺。只看現場遺留的鐵面具,凶手已經呼之欲出。
畢竟襄邑侯已經不是第一次派遣死士去刺殺自己的政敵了。
  「宅主人的身份查出來了嗎?」董宣道:「是哪一位官員?」
  差役奉承道:「大令好眼力,此宅的主人確實是一位官員:新任的鴻臚寺大
行令——天子欽封的常侍郎。」
  先是建威將軍韓定國遇刺,接著是大行令遇刺,兩個人又都是由天子親自提
拔,元凶是誰,不問可知。只不過這場地震實在太過蹊蹺。董宣少年時曾經出塞
遊曆,聽說過草原上有些部族的巫師,能夠施展出可怕的法術,呼吸間能使得天
崩地裂。進入京城的胡巫他正好知道一些,又恰好知道他們正在為誰辦事。
  「二十年垂簾,猶嫌不足……」董宣抬起頭,臉上的凝重已經一掃而空,只
留下一片剛毅。
  董宣濃眉緊鎖的時候,唐季臣正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他前來滅門,原本
是為了免除後患,替主人分憂,誰知一場莫名其妙的地震,不僅把他帶來的死士
全部陷入其中,還引來了赫赫有名的強項令,臥虎董宣。
  事起突然,唐季臣來不及移走屍體,就被董宣帶著人圍住現場。第一具屍體
被搬到董宣面前,唐季臣心裏就涼了下來。他壓根兒沒想過那些屍體的身份能瞞
過董宣。一旦強項令拗脾氣發作,帶著屍體上門問罪,無論襄邑侯還是自己的主
人都脫不了幹係。由此牽連到呂氏乃至太后種種秘辛,以及由此而來的後果……
唐季臣根本不敢再想下去。
  拿呂氏的權勢壓人?董宣在天子面前都能硬著脖子死不低頭,兩位侯爺的份
量還真沒那麼大,甚至太后娘娘出面,也未必能讓董宣退避。
  唐季臣摸了摸腰側的短劍,如果自盡能解決問題,他寧願一死了之。
  就在此時,一個清冷的聲音道:「唐季臣,你在這裏做什麼?」
  唐季臣心中愕然,她怎麼會來了?接著屈膝跪倒,「奴才見過襄城君。」
  襄邑侯懼內之名唐季臣早已熟知,在襄城君面前不敢有絲毫隱瞞,細細說了
經過。
  孫壽靠在車窗邊,一手挽著車簾,妖媚的面孔上露出一絲輕蔑,「蠢材!些
許小事有什麼好為難的?且請宅主人來。」
  唐季臣愕然道:「這……」
  話剛出口,唐季臣才知道襄城君後面的話並不是對自己說的。旁邊一個侍女
應了一聲,然後走到襄城君車輿之後,從緊鄰的車上請下一個人來。
  程宗揚拍了拍衣袖,緩步過來,看著唐季臣冷冷道:「荒唐!」
  襄城君歉然道:「都是妾身的不是,讓公子受驚了。」
  唐季臣瞠目結舌,「這……」
  襄城君根本沒有理會他,只恭敬地對那個年輕男子道:「今日之事還請公子
幫忙,遮掩一二。」
  程宗揚冷哼一聲,對唐季臣道:「跟我來吧。」
  程宗揚亮出身份,逕直走到董宣面前,拱手道:「敝姓程,忝為鴻臚寺大行
令,正是此宅的主人。」
  不等董宣開口詢問,程宗揚便道:「今晚敝人與幾位朋友夜宴,並無衝撞宵
禁等事。這位是穎陽侯的管家,可以作證。」
  唐季臣連忙道:「正是。」
  董宣冷冷道:「是夜宴還是行凶?」
  「絕無行凶之事。」程宗揚眼都不眨地說道:「只不過座中都是慷慨悲壯的
豪傑之士,酒至酣處,眾人拔劍自娛,不意突遇地震,以至橫死。」
  「當真嗎?」
  「大令若是不信,有襄邑侯和襄城君府的人都可以作證。」
  董宣望了眼襄城君的車駕,然後一揮手,「拿下!」
  幾名差役上來,按住程宗揚和唐季臣,給兩人戴上手枷。
  「打入獄中。」董宣道:「待我親自來審!」
  程宗揚坦然自若地說道:「辛苦大令了。走吧。」

第二章

  秋風乍起,滿庭落葉沙沙輕響著,湧上台階。
  一名老者坐在軒窗前,左手持觴,右臂憑在肘下的小幾上,背後倚著錦靠。
在他面前,放著一幅卷軸。那卷軸豎置在一張紫檀木架上,象牙製成的軸身份別
卡在木架兩端,中間露出兩尺長一段寫滿字跡的素帛。右側的象牙軸上懸掛著一
面小小的象牙書簽。
  一片落葉飛進軒窗,落在席側。老者視若無睹,他飲了口酒,然後伸手慢慢
轉動象牙軸,軸下的書簽搖晃著露出幾個朱紅色的字跡:論貴粟疏。
  「是故明君貴五穀而賤金玉……」老者低聲念誦著,然後搖了搖頭,又飲口
酒,長長歎息了一聲。
  旁邊一名老儒正在伏案抄錄,聞聲頭也不抬地說道:「子孟兄何事興歎?」
  霍子孟道:「貴五穀而賤金玉,常人尚且難為,何況天子?」
  「天子豈是常人?」
  霍子孟點頭道:「說得也是……那些書卷都是現成的,用得著你來抄嗎?」
  老儒道:「書非抄不能讀也——何況這些書卷我的書院也沒有,正好抄錄一
份。」
  「抄什麼啊?酒都涼了!」霍子孟敲著桌子道:「趕緊給我熱點酒,弄盆肉
來!」
  老儒不樂意地說道:「你幹嘛不去?」
  霍子孟理直氣壯地說道:「我是病人!」
  老儒無奈地放下筆,出去吩咐幾句,不一會兒拿了酒肉進來。
  霍子孟拿起匕、箸,一邊生龍活虎地切著肉,一邊說道:「聽說了嗎?」
  「什麼事?」
  「京中地震。死了十幾個人。」
  「什麼時候?」
  「昨晚。」
  「書院怎麼樣?」
  「就記得你的破書院。」霍子孟抱怨了一句,然後道:「我讓人去看了,好
著呢。除了步廣裏一座宅院被震塌以外,其他都沒事。」
  「只震塌了幾座宅院?死了十幾個人?」
  「還有奇聞,說地震之後,有兩只鵝從地下飛了出來,一只黑,一只白。黑
鵝衝天而去,白鵝不能飛,只在池中鳴叫不已。」
  「哪兒來的池?」
  「中間有座宅院整個震沒了,半夜時候水湧上來,變成一座池塘。」
  老儒面露慎重,緩緩道:「此兆大為不祥,乃殺戮之征。」
  「算你蒙對了。」霍子孟切了塊肉,邊吃邊道:「死的那十幾個人,全都是
被殺死的。」
  老儒抬起眼。
  霍子孟道:「宅子的主人是一個姓程的大行令,死的人裏面有六個是他的家
仆。剩下七八個你更想不到——是呂氏小兒豢養的死士。」
  「大行令……可是天子前些日子下詔的那個?」
  霍子孟點了點頭。
  老儒道:「一個大行令無關緊要,襄邑侯派遣死士刺殺那人,若非他另有所
圖,就是因為他事。」
  「這你可錯了。」霍子孟舉樽一飲而盡,「會審的結果已經出來了。那個姓
程的大行令當晚請了穎陽侯府的大執事和襄邑侯府的幾位壯士赴宴,席間突遇地
震,賓客多有死傷。兩處侯府和襄城君府的人都可以作證,事出意外,與凶案無
關。」
  「審案的是誰?」
  「董宣。」
  「怎麼可能?」
  「董宣將程大行、唐執事執入獄中,連夜審訊。還沒到天亮,就先後有襄邑
侯、襄城君、穎陽侯派人詢問,接著永安宮來人,問及此事。最後徐常侍帶了天
子的手詔,讓董宣放人。董宣雖是強項令,可此事一無苦主二無凶嫌,在場的雙
方眾口一辭,好得如同一家人。到半夜地陷之處湧出水來,連物證也淹得一幹二
淨。他關著一個朝廷命官,一個呂氏親信,還能扛著太后和天子的聖命,動刑逼
供不成?」
  老儒沉吟多時,「呂家兄弟行刺姓程的大行令當無疑問,但無論呂家兄弟還
是天子,顯然都不欲將此事鬧得盡人皆知。那位姓程的,叫什麼名字?」
  霍子孟從席邊翻出一支竹簡,看了一眼,然後道:「程宗揚。」
  老儒用手指沾了酒水,在案上寫著,沉吟道:「這個名字……」忽然他抬起
頭,「張敞如今在函穀關?」
  聽到此人,霍子孟有些不悅地狠狠切了塊肉,「也許吧。怎麼了?」
  「年初他出使漢國,回來時曾提到,在宋國的酒宴上,有位慘綠少年,似乎
就是這個名字。」
  霍子孟不以為意地說道:「張敞材輕不堪重用,他的話不聽也罷。況且世間
重名之人多矣。即使真是同名,兩人一在宋一在漢,豈能會是一人?」
  老儒知道霍子孟與張敞素有嫌隙,張敞出使漢國回來,霍子孟隨便找了個借
口,說張敞使宋時應對失措,有失國體,把他打發到函穀關當都尉去了。
  「是不是一人,一看便知。讓張敞回來一趟,見見此人。」
  霍子孟冷哼道:「多此一舉。隨便吧。」
  …………………………………………………………………………………
  孫壽鬆了口氣,「多謝姨娘。」
  胡夫人低聲斥道:「你怎麼不早說?萬一他泄漏了身份,看你怎麼收場。」
  孫壽抱著胡夫人的手臂,撒嬌道:「我就知道姨娘疼我。若不是姨娘跟蘇姨
情同姊妹,哪裏有壽兒的今天?」
  胡夫人道:「他真是狐族?」
  孫壽信誓旦旦地說道:「絕無虛假!」至於天狐血脈,孫壽則小心地隱瞞下
來。蘇姨去後,胡夫人雖然與自己至為親近,終究不是狐族的人。
  胡夫人注視著她,忽然道:「你身上的禁製是怎麼回事?」
  「啊?」
  胡夫人皺了皺眉,「說不得嗎?」
  「我……我……」孫壽期期艾艾地不知該怎麼開口。
  胡夫人揮袖一拂,卷住她的手腕,一絲細微的真氣瞬息遊遍孫壽全身。
  片刻後,胡夫人鬆開衣袖,似笑非笑地說道:「天狐血脈嗎?」
  孫壽這一下真是吃驚了,「姨娘怎麼知道?」
  「你那點心思哪裏瞞得過我?」胡夫人道:「偏你們狐族最小心,便是本族
也是留下禁製。他身邊有一個龍宸的人吧?」
  孫壽失聲道:「姨娘怎麼知道?」
  「龍宸把標記都放到你家大門上了,你竟然還不知曉?」
  孫壽花容失色,緊緊抓住胡夫人的衣袖,哀求道:「姨娘救我!」
  「看把你嚇的。」胡夫人拿出帕子,替她拭去淚滴,「龍宸放的是召喚本門
的暗記,不是衝著你來的。」
  孫壽定了定神,「他身邊有一個奴婢,原本是龍宸的人。眼下已經被他解開
禁製,留在身邊伺候。」
  胡夫人道:「讓他小心些。那個老賊只怕盯住了他。」
  孫壽又嚇了一跳,「那個老賊也來了?怎麼會盯上他的?」
  「唐季臣讓胡巫占卜,發現老賊有兩次在他的宅院附近出現,誤以為他與那
老賊有勾結,才有今日之事。」胡夫人頓了一下,「唐季臣雖然忠心,但知道了
這些不該知道的事,我已經讓他自裁了。」
  「啊?讓他自裁了?萬一太后知道了……」
  胡夫人淡淡道:「無妨。」
  胡夫人自小服侍太后,是太后心腹的心腹,她既然說無妨,孫壽雖然擔心,
也不再多說什麼。
  胡夫人道:「他倒有些手段,招惹了龍宸和那個老賊,竟然還搭上了徐璜的
線——大姊此舉,不知有什麼圖謀?」
  程宗揚在籌謀什麼,孫壽也不知其詳,更不敢開口詢問,只笑道:「過不了
多久,蘇姨就該回來了。」
  胡夫人眼中露出一絲悵然,幽幽道:「我與大姊可有些年未曾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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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微亮,馬車剛馳出洛都大獄,程宗揚便聽到一個壞到極點的消息。他眼
角狠狠跳了幾下,「你沒看錯?」
  驚理道:「奴婢看得清楚,那個人肯定是巫宗的黑鴉使者。只不知他在宅中
藏了多久,直到地下湧水才飛走。」
  程宗揚只覺得頭大如鬥,哈大爺這一震,居然震出來一個黑魔海的臥底。那
人不知在地下潛藏了多久,一直到半夜地下的水湧上來才飛走。當時天還未亮,
圍觀的閑人還不少,眾口一辭,都說是地下飛出一只黑鵝。後來不知誰家的牆倒
了,跑來一只白鵝把池塘當家,結果市井間以訛傳訛,都說是地下震出兩只鵝,
黑鵝飛天,白鵝在地,各種牽強附會的謠言更是層出不窮。
  相比於那些謠言,自己宅院下面竟然藏著黑魔海的黑鴉使者,這件事讓程宗
揚震驚之餘更是後怕無比。有這麼個臥底一直躲在院中,自己所有的策劃只怕都
已經被黑魔海等人摸得一清二楚,要不然怎麼會那麼巧的在山中出現?偏偏她們
一直隱忍不發,讓自己根本沒往這上面想。
  程宗揚忍下這口氣,問道:「衙內的下落找到了嗎?」
  「只找到一行血跡,到巷口就消失了。」
  程宗揚想了半天也沒轍,最後苦笑道:「請盧五哥幫忙吧。」
  「盧五爺已經去了。」驚理停了一會兒,「徐常侍留下話,主人一旦出來,
就請過去見他。」
  洛都的大獄可不好待,程宗揚雖然沒有受刑,這一夜也熬得辛苦。他狠狠揉
了把臉,然後道:「不急,我先去看看哈爺。」
  哈迷蚩渾身纏滿繃帶,在充滿藥香的房間裏沉沉睡去。宅院被毀,眾人無處
容身,只好把他送到金市附近那處租屋中安置。昨晚一戰,反而是哈迷蚩受傷最
重,渾身上下多處骨折,重傷十餘處,最嚴重的是腰椎在偷襲中被打折,很可能
難以恢複。這樣的傷勢換作平常人早已死了數次,也幸虧他是獸蠻人,才能撐得
住。
  驚理低聲道:「哈老爺子原本有機會突圍的,為了讓高衙內主仆逃走,才受
了這麼重的傷……」
  哈迷蚩一直昏迷不醒,程宗揚沒有驚動他,小心退到屋外,才道:「找最好
的大夫,用最好的藥。」
  驚理有些為難地說道:「那些大夫看到哈爺是獸蠻人,都不肯醫治。」
  程宗揚斥道:「花錢你都不會嗎?」
  「是。」
  程宗揚呼了口氣,「我心情不好,你別往心裏去。」
  「奴婢知道。只是那些大夫即便肯治,醫治獸蠻人也未必拿手。」
  程宗揚沉默多時,最後道:「真不行,等找到高智商那小子,讓他到太泉古
陣找赤陽聖果去。」
  從租屋出來,程宗揚驅車趕往西邸。
  剛到門前,徐璜尖細的聲音便從閣中傳來,「進來!進來!」
  程宗揚調整好心情,然後推門而入,施禮道:「在下見過徐常侍。」
  徐璜低聲道:「是呂氏的人?」
  「果然瞞不過公公。」
  徐璜重重一拍幾案,「你的侍女過來一說,咱家就知道是呂家的人!韓將軍
剛死,他們可又對著你下手。天子昨天惱得連玉瓶都摔了。」
  程宗揚百思不得其解地說道:「在下可從來沒有得罪過襄邑侯啊,侯爺為何
要取在下的性命呢?」
  「你啊……」徐璜用手指點著他道:「又揣著明白裝糊塗!」
  程宗揚正容道:「我一個大行令,實在不值得襄邑侯出手。不知其中是不是
有什麼誤會?」
  「穎陽侯的大執事回去就自殺了。便是有什麼誤會,誰能說得清?」徐璜滿
腹牢騷地說道:「總不能當面去問呂家那兩位侯爺吧?」
  程宗揚道:「若不是公公讓人送了個‘和’字進來,這回我非要和襄邑侯那
位管家分說清楚。」
  徐璜拍了拍他的手,「且忍一時之氣。」
  得知程宗揚和唐季臣一同被執入獄,徐璜讓人過來探視,又吩咐那人在掌心
寫了‘和’字,示意給他看。程宗揚家裏死了那麼多人,最後忍下這口氣,與唐
季臣把臂言歡,徐璜倒有些過意不去,話裏話外好生安撫了一番。
  程宗揚卻有另一番感受,自從孫壽向胡夫人說明自己「狐族」的真實身份,
來自呂氏的壓力仿佛一瞬間就消失了。無論是呂冀還是呂不疑,都對自己避而不
談。這種立杆見影的效果,讓程宗揚忍不住有種錯覺,那位一言九鼎的胡夫人好
像才是真正的太后。
  此時程宗揚一番旁敲側擊,可以確定呂氏一方的知情者都對自己的「身份」
守口如瓶,連徐璜都沒能打聽出來絲毫消息。
  程宗揚笑道:「幸好公公拿來了天子的手詔,要不然我這會兒還在獄裏待著
呢。」
  「是你運氣好。聖上昨夜在長秋宮睡得極晚,本來剛剛就寢,皇后娘娘聽說
是老奴求見,特意喚醒天子。」
  徐璜口氣中頗有幾分得意,畢竟此事在天子和皇后面前大有面子。程宗揚卻
心頭微動,想起了深宮裏的趙飛燕,不知道這究竟是徐璜的面子還是自己面子?
  徐璜話鋒一轉,「那些官職的事……」
  程宗揚道:「在下已經讓人盡快籌錢了。」
  徐璜猶豫了一下,「初二能不能到?」
  程宗揚一怔,原本說的八天時間,將款項籌集完畢。若是提前到初二,那就
只有四天時間了。
  程宗揚小心道:「下次朝會可是有變?」
  徐璜點了點頭,說出原委。呂冀的大司馬終究拖不下去,前日已經加封,但
天子還是留了一筆,詔書中沒有加上「領尚書事」。無法控製尚書台,大司馬一
職就成了一個毫無實權的榮銜。

  天子原本準備再拖延幾日,但呂氏藉著韓定國遇刺的事大作文章,不僅以私
下宴飲的借口貶斥了陳升,還暗指天子攬權,以至於群臣無首,朝廷亂象叢生。
眼看朝議洶洶,天子只好退讓,最多下次朝會,就要將尚書台拱手相讓。朝會在
初二,也就是說,徐璜必須在初二之前,把所有賣出去的官職安排停當。
  程宗揚遲疑道:「時間……只怕太緊。」
  四天時間籌集八萬金銖,雲氏固然有這樣的實力,但把錢款運到洛都,又另
外一回事了。按照雲蒼峰的計算,在洛都最多只能籌集三萬金銖,另外五萬金銖
都要從舞都運來。眼下已經是二十九日,除非雲家的護衛此時已經將金銖從舞都
出庫,快馬加鞭運往洛都才趕得上。
  「越快越好。」徐璜道:「萬萬不可耽誤了。」
  程宗揚道:「徐公公,有句話我不知道該不該問……」
  徐璜也知道剛才的是求是強人所難,大度地說道:「盡管開口。」
  「八萬金銖確實不是小數,我那幾位朋友雖然有錢,籌款總是要些時日,但
不知天子為何這般急切?」
  徐璜歎道:「還不是因為要借尚書台辦幾件事,實在拖延不得——咱家也不
必瞞你,你可知道如今的司隸校尉是誰?」
  「董臥虎啊。」
  「那你知不知道以前司隸校尉屬下的隸徒?」
  「……這倒沒聽說。」
  徐璜點了點頭,「眼下是沒有的,但以前司隸校尉掌管京畿治安,屬下有隸
徒捕盜求賊……」
  程宗揚心頭一動,這不是警察嗎?
  徐璜道:「那些隸徒主管盜賊,與唐國的刑部來往極多。太后垂簾之後,便
撤銷了司隸校尉掌管的隸徒,改由執金吾守衛京城。這些年,京中日漸不寧,天
子有意重設隸徒,仍由司隸校尉掌管。」
  程宗揚終於明白過來,天子一直想削奪呂氏的兵權,誰知剛一出手,就遭到
強硬反擊,不僅韓定國殞命,連陳升也被革職,射聲校尉換成了呂巨君。這些隸
徒雖然掛著司隸校尉的名號,其實是一支不屬於漢國軍方,而是由天子直接掌控
的兵力。對於劉驁來說,在呂氏掌管了洛都大半兵力的情形下,司隸校尉屬下的
隸徒就顯得格外重要。
  呂氏死死把兵權握在手中,天子另辟蹊徑,徹底繞開軍方,趕在呂冀執掌尚
書台之前,把錢交給董宣這個能靠得住的直臣,算是一著妙棋。呂冀掌管尚書台
之後,天子再想投錢,呂冀隨便找個由頭,就能冠冕堂皇地把錢款挪作他用。漢
國這麼大,就算年年風調雨順,也少不了失火、地震之類的事。到時呂冀一句:
生民多艱,聖上養民乎?養兵乎?就能堵得天子沒話說。
  程宗揚粗略地算了一下,八萬金銖足夠把五千隸徒從頭到腳武裝下來,還能
保證一年以上的用度,這筆巨款能不能在初二抵達洛都,撥付給董宣,幾乎關係
到漢國的整個政局,怪不得天子如此急切。
  程宗揚咬了咬牙,「這筆錢我會想辦法,就依公公所言,初二之前運到。」
話雖這樣說,討價還價也是必須的,「五千隸徒是不是太多了點?如果兩千隸徒
的話,三萬金銖現在就能辦妥。」
  徐璜尷尬地咳了一聲,「就是兩千隸徒。一共一萬五千金銖。其餘的錢,是
天子用來建夜遊館的款項——這個更是等不得。」
  程宗揚怔了半晌。天子繞開軍方,重新組建司隸校尉屬下的隸徒,可謂英明
之舉。可他在隸徒上投入了一萬五千金銖,卻在館閣上花費了四倍的錢……程宗
揚真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
  徐璜也覺得這事不能多談,岔開話題,饒有興致地說道:「聽說你宅子的地
下震出兩只鵝?」
  「都是以訛傳訛。那是我買的鵝,養在後院自己吃的。不知道怎麼傳來傳去
就成了從地下震出來的。」
  徐璜哈哈大笑,「這鵝大難不死,必定別有滋味。」
  程宗揚聽了前半句,還以為他要說這鵝大難不死,讓他好生養著,沒想到他
卻是惦記著這鵝的味道,真是好大一枚吃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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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安宮內,一身白衣的呂巨君靜靜站在柱側,他已經不知等了多久,但神情
仍然恭恭敬敬,沒有絲毫不耐煩。
  呂雉隔著屏風看著他,良久,滿意地點點頭,然後站起身,在義姁的服侍下
緩步出來。
  呂巨君施禮道:「侄兒見過姑母。」
  「坐吧。」呂雉道:「先兒可好?」
  「還好。只是昨晚吃了些虧,臉上有些紅腫,這兩天無論如何不肯出門。」
  呂雉不禁莞爾,她這兩個侄兒,呂巨君其貌不揚,呂奉先卻是面如冠玉,是
洛都有名的美男子,不過她對兩人的寵愛則是一般無二。
  「讓他吃些苦頭也好。」呂雉道:「總勝過以後不小心丟了性命。」
  呂巨君道:「聽說昨晚京中地震?」
  呂雉道:「那戶人家的事,你們不用管。」
  呂巨君笑道:「侄兒非是為此而來。倒是此事可以作些文章。」
  「哦?」
  呂巨君緩緩道:「京中地震,乃是天子失德。」
  呂雉望著舉止儒雅的呂巨君,心下不禁暗歎,自己兩個弟弟一個驕橫,一個
迂腐,倒是這侄兒頗有心計,一開口便直指要害。
  一句流言也許無關緊要,但十句、百句、萬句……待到世間紛紛傳揚,便大
是不同。所謂眾口銷金,積毀銷骨,若世人眾口一辭,都說天子是失德之君,哪
怕他是天縱之才,也是一個毫無心腹的孤家寡人。正如那個姓趙的女子一樣,雖
然貴為皇后,但名聲已經徹底壞了,自己只用一句話就能廢了她,世人最多也只
是抱怨自己廢得太晚。
  「二鵝之事更非吉兆。」呂巨君道:「黑者衝天,白者墜地,乃陰陽不協,
天地失序之象。天子身為天之元子,代天行事,此事凶吉,不問可知。」
  呂雉笑道:「這些悖逆之辭是哪裏來的?」
  呂巨君道:「當然是書院。姑母若以為可,這些說法今天下午便會在各處書
院傳揚出去。」
  「昨日天子前來請安,說他跟少傅學經,讀到‘防民之口,甚於防川,當宣
之使言’一句,所獲良多。言下之意是我管得太多,讓人不敢說話。」呂雉淡淡
道:「既然如此,就讓他多聽聽世人之言吧。」
  呂巨君道:「還有一事要回稟姑母。」
  「什麼事?」
  「昨晚那兩具屍體,侄兒請人施法,雖然得到消息只是只鱗片爪,但著實駭
人聽聞。」呂巨君低聲道:「兩名死者,都是宋國的禁軍。」
  呂雉慢慢挺直背脊,「好啊,我那乖兒子倒是好算計,居然請來外人設下圈
套,好抓住他舅舅的把柄,藉機逼宮——真是異想天開!」
  …………………………………………………………………………………
  在各方默契之下,刺殺之事並沒有宣揚出去,總算讓焦頭爛額的程宗揚有了
一點喘息的機會,但地震的消息很快便在京城傳得沸沸揚揚,程宅也被推到風頭
浪尖上。
  得知消息,鴻臚寺同仁、定陶王府、雲家,甚至郭解都紛紛派人過來詢問安
好,更有無數人趕來看熱鬧,瞧瞧一場地震怎麼把步廣裏幾座宅子震沒了,還震
出一口池塘,兩只鵝來。
  程宗揚不堪其擾,恨不得躲到山裏圖個清淨,但場面事還要辦,只好在附近
客棧暫住,接待賓客。
  程宗揚一邊迎來送往,一邊把催款之事告知雲家,雲蒼峰派人回話,錢款已
經如數湊齊,但有五萬金銖要從舞都運來。眼下雲大小姐閉關,雲家已經另派了
人手前去押運,連夜啟程,一旦運到,就送往西邸。
  接著敖潤趕回來,報了平安。他們昨晚順利退到上清觀,事後察看,只折損
了同一組的三名兄弟,都是宋國禁軍,其他有幾人受了些或輕或重的傷,好在都
不致命。
  敖潤一邊說事,一邊聽著隔壁的哭聲,直聽得心裏發毛,忍不住問道:「程
頭兒,不會是延香……」
  程宗揚扶著腦袋歎道:「延香沒事。是伊墨雲那丫頭。她一早就哭著來找高
智商……哦,她的厚道哥哥。我正讓人去勸呢。」
  「衙內失蹤了?」
  「是啊。一想起這個我就提心吊膽的。」
  「程頭兒放寬心些,」敖潤道:「衙內是個有福氣的,肯定不會出事。」
  「借你吉言吧。」程宗揚歎了口氣,「行了,去瞧你的延香吧,人家這會兒
指不定多委屈,正需要你安慰呢。」
  敖潤訕訕道:「程頭兒,你就別拿老敖打趣了……那我去了啊。」
  「滾!」
  等敖潤離開,程宗揚晃了晃腦袋,他有種感覺,似乎有某種危險正在接近,
但想來想去,程宗揚只剩下苦笑,這段日子自己疏漏太多,到處都是破綻,天知
道是哪裏出了漏子。
  虱多不癢,債多不愁,破綻太多,就當裸奔好了。程宗揚索性不去理會,靜
下心來計算損失。北邙一戰,斯明信、盧景、吳三桂應對機敏,損失不大。留守
宅院的手下卻是死傷慘重,除了哈迷蚩、延香兩人生還,高智商、富安和毛延壽
三人失蹤,其餘全部遇難。
  高俅派來的十名禁軍親信,如今只剩下一個受傷的劉詔。如果高智商和富安
就此失蹤,恐怕連劉詔也剩不下來。落到高俅手裏,得把他切成三千多片晾城頭
上才解恨。至於自己,也別想落什麼好,縱然不反目成仇,以前在包廂看球賭賽
的交情也全都吹了。
  另一邊,靠著孫壽幫忙掩飾,呂氏的威脅暫時解除,但最大的隱憂則是那名
逃走的黑鴉使者。黑魔海真是好手段,竟然在自己毫無察覺的情形下,在自己家
裏藏了個臥底。埋伏這麼久,天知道他到底得知道了多少秘密。
  程宗揚仔細梳理了一遍,唯一可以確定沒有泄漏的,是自己與襄城君私下的
關係——那些事都發生在襄城君府,除了兩名侍奴和小紫,再無人知曉。除此之
外,雲如瑤的到來、郭解的拜訪、高智商與高俅的關係,恐怕都露了底細。
  程宗揚最擔心的是高智商落到黑魔海手裏。無論是高俅與自己的私下交往,
還是高智商與嶽鳥人可能存在的牽連,一旦泄漏都將後患無窮。事到如今,程宗
揚只能盼望那小子真是個有福氣的,能逢凶化吉,遇難呈祥了。

第三章

  驚理無聲地從簷下掠過,身形仿佛與陰影融為一體。昨晚出事之後,她與罌
奴恢複了巡夜,每兩個時辰一班,輪流值守。主人本來準備放個替身,好自己溜
去上清觀,與瑤夫人相會。但入夜時徐常侍從宮裏傳來消息,讓他明天一早去西
邸,有要事相商,主人只好留在客棧。
  每次換了新地方,布置的警戒都需要重新來過,但驚理現在也已經習慣了。
畢竟自己現在有個還挺過得去的主人,還有罌奴這樣的幫手,不像從前,自己每
次接到任務,都要獨自上路,奔波數百裏上千裏去刺殺目標。如果是幾人聯手,
更惹人厭惡。若是修為不夠,會被人視為累贅。遇見修為高深的,又會任意欺壓
她們,每天都似乎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
  驚理微微歎了口氣,隨即把這些念頭拋到腦後,用心查看周圍可能出現的疏
漏。很快她在牆頭發現一點異樣的痕跡。已經幹枯的苔蘚上,留著一點擦痕,她
記得自己剛才巡視時,這點痕跡並不存在。從痕跡本身判斷,應該不是貓鼠,更
像是腳尖輕點所留下的。如果有人進來,那麼……
  驚理視線從牆頭往下移去,隨即在不遠處的花壇中,看到一處印痕,印痕旁
邊掉著幾點細微的苔蘚。
  驚理小心收斂氣息,沿著時隱時現的痕跡往前找去。幾點苔蘚,一個似是而
非的腳印,幾粒灰塵……這些幾乎看不見的痕跡在驚理眼中連成一串,她仿佛看
到那個人如何越過牆頭,輕煙一樣掠入花壇,然後小心翼翼地靠近客房,為了躲
避自己,又繞到房後,然後又繞到……
  驚理忽然停下腳步,她赫然發現自己繞著主人所在的客房走了一圈,又重新
回到起點。緊接著頸側微微一涼,一只冰冷而鋒利的尖鉤扣住她的脖頸。
  「不錯,不錯,」一個胖子笑嘻嘻道:「我當年教你的那些,你學得可真不
錯。」
  驚理一顆心直沉下去。說話的人是牛金牛,龍宸二十八宿正星之一,她曾經
的教官。
  「拂樞死了,滅寶死了,師傅我還以為你也死了,還心痛了好幾天。誰知道
居然會在洛都遇見。」牛金牛慢條斯理地說道:「師傅這個高興啊,趕緊給你留
了訊息。沒想到啊沒想到,為師連發了幾道訊息,你都當作沒看見。攀上高枝了
啊,大行令啊,嘖嘖,六百石的官呢。你不會要告訴為師,你這是從良了吧?」
  驚理低聲道:「我以前的禁製被人解除,沒有接到師傅的訊息。」
  「誰這麼好手藝,連咱們龍宸的禁製都能解除?」牛金牛笑著一手伸進驚理
衣內,先封了她的穴道,然後在她身體上粗暴地摸弄著,查看她經脈間的禁製,
不一會兒臉色就變得難看起來,「是誰?」
  「師傅不妨猜猜。」
  「以你的身份,十方叢林的沮渠大師你是巴結不上了。王哲一死,太乙真宗
那幾個牛鼻子虛有其表。瑤池宗嘛,見到你非殺之而後快,想救你,除非是太陽
打西邊出來。是乾貞道,還是長青宗的人?」
  驚理輕笑道:「師傅再猜。」
  「小賤人!」牛金牛胖乎乎臉上露出猙獰的煞氣,一把卡住驚理的脖頸,把
她舉了起來。
  驚理被他扼得說不出話來,臉上的笑容卻愈發甜蜜。
  牛金牛右手卡住她的脖頸,左手鐵鉤一揚,將她貼身的皮衣撕破半邊,獰聲
道:「為師的興趣你也曉得,不管什麼樣的美貌女子,被師傅掐死的時候都是屎
尿齊流,那時候幹起來才有味道……」
  就在這時,牛金牛背心忽然一寒,護體真氣像一層薄薄的牛油一樣,被一柄
銳器輕易刺穿,接著穿透外衣、內裏的皮甲,連甲上密布的銅釘都沒能阻住那柄
利器分毫,冰涼的刀鋒觸體生寒,連背心的血脈都仿佛要凍結一樣。
  牛金牛狂吼聲中,把驚理拋開,合身往前撲去。刀鋒從背至臀拖出一條長長
的傷口,但總算避開了殺身之禍。
  牛金牛穩住身形,扭頭看去,只見背後站著一個年輕人,正一臉冷笑地看著
自己。
  程宗揚從懷裏摸出一個小巧的銀鈴,「這玩意兒怎麼使的?怎麼響一聲就沒
動靜了,不會是壞了吧?」
  驚理笑道:「這連心鈴只能響一聲,要想再用,還得紫媽媽重新煉製。」
  「真麻煩啊。」程宗揚嘟囔一聲,然後收起銀鈴,「這死胖子是誰?」
  「是奴婢在龍宸時的教官,匪號叫牛金牛的。」
  牛金牛氣得七竅生煙,小賤人以前在自己面前如奴如婢,現在竟然一開口用
上了「匪號」!氣恨之餘,牛金牛對面前的年輕人也頗有幾分忌憚。他手中的匕
首的確有些怪異,可他悄無聲息地欺近到自己身後尺許的位置,就不單是因為匕
首的緣故了。要知道他不僅僅是一個五級修為的強者,更是一個殺手。能靠得這
麼近才被自己發覺,整個天下恐怕也沒有多少。
  程宗揚從身後拔出兩柄長刀,在身前一磕,「肥牛!讓你嚐嚐本官的五虎斷
門刀!」
  程宗揚雙刀如虎般劈來,牛金牛鐵鉤連揮,擋住他的刀鋒,一邊收緊背上的
肌肉,收縮傷口。接著他臉色大變,背上的傷口剛一收緊便陣陣灼痛,像是被群
蜂猛蟄一樣。
  「匕首上有毒!」
  「知道得晚了!」程宗揚刀勢大振,將牛金牛逼得步步後退。
  牛金牛已經無心戀戰,但他連施秘術,都未能突破程宗揚的刀網,反而又中
了兩刀,肩、腿鮮血淋漓。
  程宗揚也打起十二分的小心,牛金牛的修為比自己還要深厚一些,而且手段
層出不窮,若不是自己憑借生死根斷絕所有氣息,近身一擊得手,勝負的天平說
不定早已傾斜過來。
  驚理忽然叫道:「主人小心!」
  話音未落,牛金牛的身形就猛然膨脹起來,幻化成一團黑影朝程宗揚頭頂撲
去。程宗揚雙刀一前一後,左刀猶如遊龍護住周身要害,右刀如同雷電般狠狠斬
入黑影。
  刀鋒輕易就將那黑影斬成兩半,卻是一件空蕩蕩的衣服,牛金牛肥胖的身軀
只穿了一件護心甲,滿身橫肉幾乎都溢了出來,像頭肥豬一樣躥上牆頭,消失不
見。
  程宗揚大罵一聲,銜尾追去。牛金牛擔心刀上有毒,不敢戀戰,程宗揚卻是
心知肚明,自己哪兒有用毒的習慣?只不過順手在刀刃上抹了點吃剩的醬料,那
胖子要不了多久就會發現上當。等他再回來,可就沒這麼好的機會了。
  程宗揚擔心牛金牛去而複返,卻沒想到他竟然回來這麼快。自己剛躍起身,
就看到那胖子又倒飛回來,像只風箏一樣越過短牆,接著腦袋從頸上掉落,在地
上滴溜溜轉了半圈,露出一雙死不瞑目的眼睛。
  程宗揚以為這胖子又施出什麼妖術,連忙退開半步,雙刀守住門戶。緊接著
腹內微微一動,他還沒有動念,隨著丹田氣旋的轉動,生死根便自然而然生出吸
力,將一股濃烈的死氣盡數收入氣海。
  程宗揚這才確定牛金牛的確已經死了,可他究竟怎麼死的?
  夜風拂過,頭頂的槐樹搖晃了一下,兩條身影輕煙般飄落下來。斯明信收起
翼鉤,身體在牆頭一閃,又重新隱入黑暗。盧景向他打了個手勢,「進去說。」
  程宗揚解開驚理受製的穴道,讓她去處置屍體,自己跟著盧景進入室內。
  「高智商有下落了嗎?」
  「還在找。」
  程宗揚長歎一聲,即使殺了一個五級巔峰修為的高手,吸收了他的死氣,心
情也沒好起來。
  盧景道:「不過我們找到另外一人。」
  「誰?」

  「毛延壽。」說話的竟然是惜字如金的斯明信。
  盧景道:「毛延壽是從狗洞逃脫,到了街口失去蹤影。我們四處打聽過,當
晚不止一人看到洛都令親自帶人巡夜,當時正好走到街口。」
  「毛延壽遇到董宣了?」
  「不錯。」
  「那他怎麼會失蹤?」
  「他在洛都的大獄內。」
  「什麼!」
  盧景道:「我們剛把他救出來,送到鵬翼社躲藏。」
  人雖然已經救了回來,可兩人的臉色都有些不大好看。程宗揚道:「是不是
他那邊出了什麼岔子?」
  「昨晚董宣連夜派人審訊,該招的不該招的,他都已經招了,而且還錄了口
供,繪了圖卷。據他自己交待,這一個月來他所有經曆的事情,經曆的底細,全
都吐露得一幹二淨。」
  程宗揚半晌才吐出一個字,「幹!」
  …………………………………………………………………………………
  「昨日董宣素服入宮,於卻非殿拜見天子,當廷上書,列襄邑侯十大罪,請
收襄邑侯入獄,明正典刑。」
  徐璜眼圈發黑,顯然一夜未睡,說起昨天董宣上書之事,語氣又陰又冷。
  程宗揚道:「太后尚在。」
  徐璜微微點頭,「天子親手燒了畫卷和董宣所列的十大罪狀。然後勒令董宣
閉門思過,不奉詔不得會見賓客。」
  劉驁這樣的選擇也是無可奈何,他若真允了董宣的奏章,說不定董宣還未出
宮門,諸呂就敢領兵封鎖宮門。到時廢帝別立,只是一道詔書的事。畢竟太后還
政不到兩個月,掌權卻超過二十年,朝中重臣哪個不是太后從微末之時一手撿拔
出來的?
  「董令勇氣可嘉,只是這奏章上得太不是時候。就怕永安宮聽到風聲。」
  「哪裏能瞞得住那邊?」徐璜道:「呂氏諸人此時只怕也正在秘商。」
  程宗揚道:「我只是個後輩,有的不過是對聖上的一片忠心。徐公公,要怎
麼做你盡管吩咐,我保證指哪兒打哪兒。」
  徐璜歎道:「哪裏有什麼能做的?董臥虎不上奏章還好,奏章一上,許多事
倒不好辦了。天子原本想用羽林天軍代替宮裏的執金吾,眼下只能另待時機。」
  「無論如何,終究是襄邑侯犯錯在先。天子占了大義的名份,朝中官員總有
些忠心的。」
  徐璜沉默片刻,緩緩道:「京中有些傳言很不好。」
  程宗揚自然知道他說的是什麼,今天出去打探消息的馮源給他說過不少。京
城地震,立刻就有人把矛頭指向天子,各種引經據典,就差指著天子的鼻子罵他
失德。
  程宗揚忿然道:「明明是地陷,哪裏是地震?」
  「地陷倒也罷了。世間愚民多好鬼神之說,如今那兩只鵝在京中傳得沸沸揚
揚。」徐璜長歎一聲。
  「那兩只鵝本來是我準備自己吃的,誰知道會鬧出這麼多事來。」程宗揚越
說越心虛,這位天子外寬內忌,不會因此恨上自己吧?
  「別擔心,」徐璜見他神情忐忑,寬慰道:「皇后娘娘親自為你說話,今天
叫你來,也是為了此事。」
  「是長秋宮的事?」
  「天子昨天聽了董宣所言,才知道皇后之妹入宮一事會有這麼多波折,命某
傳口諭,」徐璜挺了挺身,「詔命大行令程宗揚即日送趙氏入宮,封昭儀,居昭
陽宮。欽此。」
  說著他壓低聲音,「天子是籍此以應二鵝之象。」
  我幹!程宗揚心裏直想把天子罵個狗血噴頭,嘴上卻只能應道:「……臣遵
旨。」
  …………………………………………………………………………………
  蔡敬仲在宮城旁邊有處小宅院,和其他權勢之輩一樣,也招了些門客裝點門
面。只不過他跟文士交往不多,好勇之徒更是難入其門,門下賓客多是些有一技
之長的平民百姓,因此住處也被人戲稱為「將作監」,言下之意,他門下來往的
賓客都是些匠人。
  在這種節骨眼上,天子做出的反應竟然是下詔命合德入宮,實在有種不務正
業的荒唐,但是站在劉驁的立場上,此舉並非不可理解。董宣呈奏的內容觸目驚
心,但此時又非發難的時機,劉驁所能做的,只是把趙合德收入宮掖,一來把她
置於自己的庇護之下。二來也勉強將二鵝之事轉移到皇后身上,牽強附會為姊妹
兩人一個一飛衝天,一個流落民間,最後天子仁德,一並收入宮掖。
  只是這給程宗揚出了一個難題。站在他的立場,無論如何都不想把趙合德送
進皇宮那個虎狼窩中。聽了徐璜帶來的口諭,程宗揚就暗暗起了心思,反正自己
的漢國之行已經是四處漏風,再鬧下去說不定就該一敗塗地,真不行自己就帶著
合德遠走高飛,等他們殺出個你死我活再說。只不過在此之前,他還想見見蔡敬
仲,看看那個變態會不會有什麼主意……
  程宗揚換了一身便服,用盧景教給他的手法稍微修飾了一下,多少能瞞瞞外
行人,然後悄悄登門。
  蔡敬仲的宅邸果然與眾不同,大門敞開著,根本沒人管。那些門客只顧著忙
自己的事,對他理都不理。
  程宗揚一直走到內院門口,才有人抬起頭,「做什麼的?」
  「我找蔡常侍。」
  「裏邊去!別擋住我的光!」
  程宗揚這才注意到他拿著一面磨成凹面的鏡子,對著太陽尋找焦點。要不是
自己不小心擋住光線,恐怕他壓根不知道有個活人進來。
  正廳的大門也同樣敞開著,裏面一個人都沒有。地上堆著各種作了一半的器
具,看上面的灰塵,似乎有些日子沒有打理過了。
  程宗揚正在納悶,終於有個蒼頭一邊提著褲子,一邊直追進來,一迭聲道:
「你是什麼人!什麼人!我剛上趟茅房,你就敢闖到這裏來?」
  「我是來找蔡常侍的,不信看這個。」
  程宗揚專門拿出常侍郎的符傳,蒼頭才信了七八分,「哦,原來你是宮裏來
的。」
  你才是宮裏出來的!
  蒼頭係好褲腰帶,腆著肚子,趾高氣昂地說道:「跟我來吧——別碰那些東
西!金貴著呢!」
  程宗揚翻了個白眼,跟著蒼頭來到側院的廂房。
  蔡敬仲正在聚精會神地……折紙。從宋國采購來的雪浪紙在他指間仿佛充滿
靈性,隨著他手指的動作千變萬化,不多時就變成一座房屋,每折好一件,他便
仔細刷上漿糊,小心粘在一張大紙上。
  蔡敬仲全副心神都被他手中的紙張吸引,程宗揚在他桌前站了一盞茶時間,
他才抬頭看了一眼。如果換作旁人,面前突然多了個大活人,怎麼也免不了要吃
上一驚,再加上程宗揚突然登門,肯定要問清楚他的來意。但在蔡敬仲眼裏,吃
驚、寒暄、程宗揚為什麼突然跑到自己家裏這些事……統統都是浮雲,一句閑話
都沒有,直接說起正事,「你來看這個。」那種理所當然的口氣,好像程宗揚就
是棵高梁,本來就應該長在這裏一樣。
  「什麼東西?」
  蔡敬仲道:「我怕圖上標記不清,特意用紙張做了一整套房屋,又怕攜帶不
便,都做成折疊的。像這樣一拉開,整座實驗室就一目了然了。」
  蔡敬仲說著拿出一張紙板,隨手打開。那紙板折疊後只有尺許見方,打開時
卻比席子都大。隨著紙張打開,一幢幢精巧的紙製房屋躍然而出。眨眼間,一片
分成六個區域,大小數十間建築的模型就出現在眼前。
  程宗揚目瞪口呆,蔡敬仲能想出用紙張製作實體模型,就已經夠天才了。他
再進一步,把模型做成折疊的,這心思可遠遠超過了一般的天才,完全是跨越時
代的創舉。庸人和天才往往就差在所謂的「靈機一動」上,可蔡敬仲能動的靈機
未免也太多了一點吧?
  蔡敬仲絲毫沒有留意他的眼神,指點著上面的建築,自顧自說道:「這一塊
是木料區,需要采集天下各種木材,測算重量和軟硬。看哪些適合做船,哪些適
合做車。車上哪些適合做輪子,哪些適合做車廂、木軛。我估算了一下,如果找
到合適的材料,馬車的性能至少能提高三成。」
  「這一部分是金料區,煉製各種金屬。這一塊投入最多,因為要起三座五丈
以上的高爐。聽說你那邊有水泥,下一步我準備增加到六丈。」
  「這一塊是石料區,除了石頭以外,還包括各種泥土的衡量測算。」
  程宗揚指著紙板上一口水池道:「這一塊是水區?」
  「不是,那是養魚的。」
  「魚也要做實驗?」
  蔡敬仲像看白癡一樣看著他,「當然是用來吃的。這是畜棚,這是禽棚,這
是菜棚,做完試驗統統吃掉。順便在廚房做一些食用性方面的實驗。」
  「什麼意思?」
  「尋找最合適的吃法。」蔡敬仲道:「你不覺得我們現在的飲食方法太粗糙
了嗎?魚只有十六種吃法,肉類也不超過三十種。我準備在兩年內讓魚、肉、菜
蔬的飲食方法都超過五十種。」
  「大哥,咱們蓋的是實驗室,不是食堂吧?」
  蔡敬仲嚴肅地說道:「吃是人生最重要的追求之一,焉能小覷?在我的實驗
室裏,兩個月內的菜譜不能重樣。」
  「一二百種啊大哥,都夠半年不重樣了。」
  「你一頓只吃一個菜?」
  程宗揚都想學朱老頭那樣,把頭塞到褲襠裏。敢情人家是一頓飯四菜一湯,
兩個月不重樣,怎麼透著自己就是個窮逼呢?
  「因為木料有很多,為了節省成本,我準備用廢棄的木料實驗各種熏肉的方
法,鬆木、柏木、桂木等等。吃不完的還可以往外賣,增加一部分收入。」
  程宗揚攔住他,「吃的咱們就說到這裏。」
  「那好,我接著介紹這一部分織料……」
  程宗揚再次攔住他,「實驗室的事咱們就說到這裏。」
  蔡敬仲終於從實驗中擺脫出來,「有事?」
  「對。」
  「說。」
  「長秋宮你熟嗎?」
  「熟。」
  「皇后呢?」
  「不行。」
  「什麼不行?」
  「哦,你不是想嫖啊?」
  「廢話!我瘋了!」
  蔡敬仲敲了敲腦袋,「弄錯了。你說。」
  「我想請你捎句話。」
  「私情?」
  「跟這沒關係!喂,你不是割過了嗎?」
  「你難道沒有好奇心嗎?」
  「我的好奇心早就喂狗了——我就一句話:讓不讓她進宮?」
  「趙皇后的妹妹?」
  程宗揚驚道:「你怎麼知道?」
  「我說我不知道你信嗎?」
  程宗揚心力憔悴地按住眉心,過了一會兒才說道:「你既然知道我就不多說
了。天子讓我送她妹妹進宮,你問問皇后行不行。」
  這回輪到蔡敬仲吃驚了,「真有私情?」
  程宗揚都想掐死他,「我說過了,跟這沒關係。」
  「那替你問問吧。」蔡敬仲隨口道:「你呢?想讓她進宮嗎?」
  「你問這個不覺得多餘嗎?我想不想有用嗎?」
  「有。」蔡敬仲道:「你要想讓她進宮,我能讓皇后答應讓她立刻進宮。你
要不想讓她進宮,我能讓娘娘立刻絕了這個心思。」
  雖然聽起來跟玩笑一樣,但程宗揚相信他真有這個本事。可自己到底想不想
讓趙合德入宮呢?答案只有一個……
  「我等她的回話,另外還要看合德姑娘的意思。但她若是不入宮的話,天子
那邊只怕不好交待。」
  「你就是來問這個的吧?」蔡敬仲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
  程宗揚只好道:「讓你猜著了。」
  「我先去問問皇后吧。」蔡敬仲一邊收拾桌上的物品,一邊說道:「有信物
嗎?」
  程宗揚沒有問他為什麼需要信物,因為那樣顯得自己太白癡了。他從袖裏拿
出一張符,遞了過去。

  蔡敬仲一拍腦袋,從身後的架上拿下一只腰包。程宗揚道:「不用急著還,
你要用就再留幾天。」
  「這是我剛作的。」
  程宗揚拿著那只連自己都分不出真假的仿製腰包,又一次覺得自己是個十足
的蠢貨。
  蔡敬仲叫來蒼頭,兩人一同出去,程宗揚隱約聽見那個蒼頭有些不滿地嘀咕
道:「他就是家主投奔的主公?怎麼一見面光打聽吃的?」
  程宗揚一口老血幾乎噴出來,那是我問的嗎?
  蔡敬仲教訓道:「民以食為天,主公關心膳食乃是仁德。再則食色性也,主
公好吃乃是天性如此,你懂什麼!」
  程宗揚抱著仿製的腰包,無力地坐在門檻上,一邊深深地低下頭,一直低到
兩腿之間。
  蔡敬仲住處離南宮極近,連進宮帶拜見皇后,只用了半個時辰就回來了,同
時帶回皇后娘娘的口諭:天子旨意不得有違,但合德無論如何不能入宮。
  程宗揚連苦笑的力氣都沒有了,「天子要她妹妹入宮,皇后要求合德不能入
宮,難道讓我給她變個妹妹出來送到宮裏嗎?」
  蔡敬仲反問道:「有何不可?」
  程宗揚道:「你是說……」
  「給她找個妹妹。」
  程宗揚抓狂道:「這能隨便找嗎?」
  「當然不能隨便找。」蔡敬仲板著那張死人臉道:「作為皇后親妹,入宮侍
奉天子,這消息要傳出去,搶著要來的姑娘非打破頭不可。」
  「我跟你說,這個笑話一點都不好笑!正經一點啊大哥!」
  「找一個容貌出眾,沒有親族的孤女。用心教上幾日。」蔡敬仲道:「宮裏
沒有人見過皇后的妹妹,皇后說是,那肯定就是。」
  程宗揚心虛地說道:「這要漏餡,該誅九族吧?」
  「那你把皇后的真妹妹送進宮。」
  「就按你說的辦!」程宗揚也豁出去了,大不了自己帶著合德那個小美女跑
路,剩下的事統統不管了。
第四章

  「抬手,好。姑娘請舉步,走……」
  一個妙齡女子煙行媚視地從席前走過。
  人牙陪笑道:「公子爺,這個合適嗎?」
  程宗揚道:「換一個。」
  「哎。」人牙應了一聲,然後喚道:「翠兒!」
  又一個少女嫋嫋行來,纖軟的腰肢猶如柳枝一樣,流露出濃濃的春情。
  程宗揚眉頭都不皺一下,「換!」
  這位爺一進門就給足了打賞,聲稱要買一個上等的雛兒,雖然一口氣看了七
八個也沒有中意的,但有錢的就是大爺,人牙不敢有絲毫怠慢,接著喚道:「香
草!」
  程宗揚越看越是搖頭,這些少女都不算醜,有幾個還頗為動人,問題是這些
姑娘美則美矣,卻都有著濃濃的風塵氣息。雖然有人大肆散布謠言,詆毀趙飛燕
是歌伎出身,可人家是明明白白的良家子。自己買個妓女回去,等於坐實了趙飛
燕身上被潑汙水。
  「有沒有沒調教過的?」程宗揚道:「就是剛買來,還不識風月的?」
  「原來公子爺喜歡那種調調的,」人牙為難地說道:「這倒是沒有。公子若
是有興趣,不若小的帶公子到市上看看?」
  「洛都有人市?」
  「明面上當然沒有。公子爺也知道,咱們漢國的官府禁止買賣奴婢。不過家
貧無依,投效為奴的事,官府向來是不管的。樂津裏西邊有個集市,專門就是這
種的,只求幾個賣身錢,尋個主人討口飯吃。」
  程宗揚丟給他幾枚銀銖,「過去看看。」
  人牙子笑得見牙不見眼,「公子爺,這邊走!」
  看著集市上的女孩,程宗揚徹底絕望了。那些來賣身的,都是窮苦人家的孩
子,但凡能吃飽飯,也不會到這裏來。那些小姑娘一個個面黃肌瘦。有幾個眉眼
還過得去,但起碼要將養半年才能拿出手。
  人牙子看著他的臉色,知道他不滿意,又去找市上的人,讓他們帶些好貨色
來。但挑來挑去,最好的貨色也只能算中人之姿,現成合用的一個都沒有。
  天子急著讓趙合德入宮,好去堵那些黑鵝白鵝的嘴,自己就是拿齋戒沐浴當
借口,也拖不了幾天。難道真逼自己去找個良家子?
  「算了,不看了。」
  不合用的,買來反而誤事。程宗揚心下盤算著,真要不行,就讓卓美人兒從
上清觀挑一個。這事得你情我願,但他就不信觀中那麼多女子,就沒有一個動凡
心的,況且這次的機會可是一步登天。
  程宗揚計較已定,剛轉身要走,忽然看到一輛牛車緩緩行來。車上一個少女
十六七歲年紀,一張俏臉宛如桃花,嬌美動人,水靈靈的美目顧盼生姿,容貌依
稀有幾分眼熟,卻是自己在城外見過的那名少女。
  程宗揚不由自主地問道:「她是誰?」
  「她啊,就是樂津裏的人。公子爺,你不會是看上她了吧?」
  「不行嗎?」
  人牙子一臉為難地搓著手,最後心一橫,對程宗揚道:「公子爺,你出手大
方,我也不坑你——這姑娘可千萬要不得。」
  「怎麼了?是人不好,還是不幹淨?」
  「那倒不是。這姑娘人是好人,從來不招惹是非。只不過她命硬的很——生
下來克父,六歲克母,到了十歲連她唯一的弟弟也克死了。」
  「等會兒!她生下來就克父,怎麼還有個弟弟?」
  「她娘又改嫁了嘛。沒過幾年,連後爹也被她克死了,兩家子的活人就剩她
一個。總算家裏在城外留了幾畝薄田,佃給別人收些租子,還能勉強度日。可今
年收成不好,又得交皇糧,沒辦法,只有把田賣了。街坊鄰居都知道她命硬,雖
然生得花枝一般,可沒人敢說親。依小的看啊。要不了半年,她就只能到集市上
去賣身了,旁人知道她的底細,未必敢買。」人牙子咂了咂嘴,「唉,可惜了她
這模樣,好端端一朵鮮花,怕是要落到青樓裏了。」
  「她叫什麼名字?」
  「友通期。」

  程宗揚打發了人牙,朝牛車走來,含笑拱手道:「友姑娘。」
  友通期微微一怔,然後似乎認出他來,掩口笑道:「奴家複姓友通。」
  程宗揚鬧了個大紅臉,幸好臉皮夠厚,沒顯出來,「友通姑娘。」
  「公子有什麼事?」
  「哦……眼下將近申時,不若吃過飯再談。」
  友通期臉上泛起一絲紅暈,「舍下只有幾升稗穀,只怕怠慢……」
  程宗揚趕緊道:「哪裏能讓姑娘請客?當然是我請!」
  友通期看了他一眼,然後低頭從懷裏拿出一只荷包,數出幾枚銅銖遞給趕車
的老漢,結清車費,接著又看了他一眼。
  少女清亮的眼神讓程宗揚心頭微動,這姑娘看著就是個性格教養都好的,若
不是已經走投無路,絕不會這樣就答應一個陌生人的邀約。
  程宗揚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樂津裏最昂貴的酒肆,友通期還是第一次見識這種
豪奢的場所,她瞪大眼睛,不時發出小小的驚歎聲。
  「姑娘請坐。」
  友通期摸了摸座席上紫紅色的絨毯,小心並膝入座。程宗揚從最貴的菜肴點
起,一連點了八道。
  第一道菜上來,友通期嚐了一口,便吃驚地說道:「這是什麼肉?」
  「這叫搗珍,」程宗揚宴請鴻臚寺同仁時吃過,介紹道:「用牛、羊、鹿、
麋大小相等的裏脊各一,合在一起用柏木搗,一直搗到稀爛,去掉筋膜,然後燒
熟。味道還可以吧?」
  「真好吃……」友通期猶豫片刻,小聲道:「是不是很貴?」
  「也不是很貴,一貫而已。」
  「一貫?」友通期吃驚地張大眼睛,「我一個月也吃不了這麼多。」
  「再嚐嚐這個。」程宗揚指著新上來的菜道:「這是炮豚,用十幾種名貴香
料烤製的小乳豬。每只三貫。」
  「漬兒羊,用酒漬過的小羊羔。每道兩貫。」
  「淳熬,肉醬是用山雀、黃雀、鵪鶉、斑鳩、百靈、鴿子六種禽鳥製成。裏
面的飯粒都是一顆一顆挑選過的。這一盞要兩貫……」
  友通期吃得舌頭都仿佛融化了,等炙駝峰上來,她雖然還想吃,但肚子已經
飽脹。
  程宗揚見她沒有動箸的意思,便吩咐道:「撤下吧。」
  友通期有些著急地抬起臉,「哎……」
  程宗揚微笑道:「還想吃嗎?」
  「我……」友通期臉上一紅,小聲道:「我能帶回去嗎?」
  「不能。」
  一個女兒家,好不容易才說出這句話,結果卻被人硬生生堵了回來。友通期
尷尬得耳根都紅了,默默垂下眼睛。
  「從今往後,你每頓都只能吃最美味,最新鮮的食物,只要這世上有的,你
想吃什麼就吃什麼。唯一不能吃的……」程宗揚道:「就是剩菜。」
  友通期聽得吃驚不已,半晌才回過神來,自失地一笑,「莫要笑話我了……
我全部的家當還沒有這些菜貴……」
  友通期沉默片刻,然後鼓足勇氣道:「他們都說我是個災星。所以你最好不
要把我帶回家。但你若是想……我可以陪你。但你最好要小心,因為他們說……
那樣也會染上災殃。」
  「是嗎?」
  友通期低著頭道:「他們說,所有與我有牽連的男人,都會死於非命。所以
沒有人敢向我提親,沒有人來我家裏作客,也沒有人敢請我去作客,甚至連裏坊
最壞的幾個人,也不敢沾惹我。」
  「你這麼漂亮,難道從來沒有人向你提親嗎?」
  友通期道:「曾經有過一個。但他窮得一文錢都沒有,後來就不見了。」
  程宗揚道:「你相信命運嗎?」
  「當我弟弟死的時候,我就信了。」
  「那麼……」程宗揚慢慢道:「我給你一個改變命運的機會。」
  友通期充滿希冀地看著他。
  「你知道漢國最尊貴的女人是誰嗎?」
  「是太后。」
  「第二尊貴的呢?」
  「是皇后嗎?」
  「太后和皇后之下,最尊貴的女人是誰?」
  「我不知道。」
  「是你。」
  友通期滿臉震驚,懷疑是不是自己聽錯了。
  「因為你是皇后的嫡親妹妹,天子親封的昭儀,位比丞相,爵比諸侯。」
  少女期期艾艾地說道:「你……你一定是認錯了。」
  「我不會認錯的。因為我是鴻臚寺的大行令,奉天子之命接你入宮。」
  「可是……可是……」
  程宗揚溫言道:「但入宮之前,你需要學習一些必要的禮儀……」
  …………………………………………………………………………………
  雲如瑤笑吟吟道:「你就這麼把她騙來了?」
  「也不算是騙吧。頂多算願打願挨。」
  朱老頭鬼鬼祟祟不知搞些什麼,一大早就帶了小紫出門。程宗揚沒有驚動旁
人,直接把友通期交給卓雲君,讓她照料,然後就來見雲如瑤。
  程宗揚歎了口氣,「你知道嗎?我遇見她的時候,她身上總共只剩下十幾文
錢。她後來告訴我,我請她吃飯的時候,她已經打定主意,只要我給錢,她就陪
我上床。」
  雲如瑤道:「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談何容易?」
  程宗揚壞笑道:「讓我再淫一下。」
  雲如瑤白了他一眼,整個身子都在狐裘裏。程宗揚握住她一只纖軟的玉足,
然後靠在她大腿上,閉上眼睛。
  雲如瑤伸手輕輕揉著他的額角,「累了嗎?」
  程宗揚嘟囔道:「富貴都不讓淫。難道你以前看中我是個窮光蛋?」
  雲如瑤啐了他一口,「都折騰人家兩趟了,還不肯罷休。」
  「要做就做全套。你看雁兒多乖……」
  兩人調笑幾句,程宗揚依依不舍地爬地起來,「我去看看合德姑娘。」
  雲如瑤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程宗揚捏了捏她的鼻子,「別瞎想。我找個人冒充她入宮,總要跟她本人說
一聲吧?」

  雲如瑤嬌聲道:「老爺說的是,是妾身多想了,冤枉了老爺一片好心……」
  「死丫頭。」程宗揚朝她臀上拍了一記,然後出了幃帳。
  雁兒已經打了水,在帳外侍立,白玉般的粉頰猶自帶著紅暈。她蹲下身,幫
主人抹淨身體,然後替主人披上衣物,結好衣帶。
  程宗揚撫摸著她柔嫩的玉頸,低笑道:「雁兒越來越有風情了。」
  雁兒粉頰更紅了,眼中卻滿滿的都是歡喜。
  程宗揚狠狠擁抱了她一記,這才離開。他心下感慨良多,對於雁兒,他始終
有一絲愧疚,愧疚自己無法給她更多。但雁兒要的也只是一點點親密就夠了。
  程宗揚去找趙合德,卻意外地看到阮香凝在和她聊天。兩人坐在亭中,優美
的身形浸浴在夕陽的光輝中,宛如天外飛來的仙子。
  「程公子。」趙合德一邊起身施禮,一邊小心與他保持著距離。
  程宗揚看了阮香凝一眼,阮香凝識趣地悄悄退去。
  程宗揚等了一會兒,然後從天子下詔開始,源源本本講了自己為何要找一個
人代替她入宮。
  趙合德靜靜聽著,最後道:「多謝公子。」
  「我事先沒有征求你的意見……」程宗揚道:「若是你不同意,我立刻讓她
回去。」
  「不!」趙合德急急說道。她略微平靜了一些才繼續開口,「公子為合德作
的一切,奴家感激不盡。」
  程宗揚鬆了口氣,「只要你不覺得我唐突就好。」
  「公子可是要奴家做什麼嗎?」
  「我有一點擔心,」程宗揚坦白地說道:「你知道的,她畢竟只是個平民之
女……」
  趙合德道:「我也是。且是貧賤人家。」
  「但是你……」程宗揚斟酌著詞彙,「……很知禮。」
  與趙氏姊妹並不多的幾次接觸,完全顛覆了程宗揚對這對紅顏禍水的印象。
被稱為一代妖後的趙飛燕即便在自己這種小官面前也毫無傲態,不僅謙卑謹慎,
而且知禮守義。趙合德更是溫婉恭順,就像一株養在深山的玉蘭,與世無爭,安
安靜靜地吐露芬芳。
  趙合德低聲道:「多謝公子。」
  「好吧,我是想請江女傅教她一些宮廷的禮節,免得入宮以後出亂子。同時
還要請你盡量多給她講一些你們姊妹之間的事——至少別讓她見到你姊姊卻認不
出來。」
  「奴家知道了。」
  程宗揚放下心來,如果做到這兩點,至少糊弄天子是沒問題了。正當他準備
告辭時,卻聽趙合德說道:「那我呢?」
  程宗揚不由一怔。
  趙合德抬起美目,「那個‘我’已經進宮了,那我呢?」
  「我送你回……」
  程宗揚只說了一半就沉默下來,他原本只想著把合德送回家,就可以了結此
事。這時被合德提起,才意識到自己的荒謬。「趙合德」已經在宮裏成為天子的
昭儀,宮外的趙合德只能從此消失,成為一個失去身份的人。
  「也許,我可以問一下娘娘的意思……」程宗揚笨拙地支吾著,心裏卻沒有
抱太大希望。趙飛燕在宮裏不知被多少雙眼睛盯著,周圍沒有一個可以信得過的
心腹,真正能替她辦事的,可能只有自己。
  「我會想辦法的。」程宗揚只能這樣安慰道。
  趙合德沒有再說什麼,只恭順地斂衣行禮,然後悄然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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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鋪滿落葉的山林間傳來隱約地呻吟聲。一個嬌美溫婉的麗人弓著腰,白嫩的
雙手抱著一棵半人粗地榆樹,秀發散亂著垂在臉側,紅唇微微張開,發出嬌媚地
喘息聲。她上身水紅色的衫子扣得整整齊齊,下身翠綠的外裙和湖綠的褻褲卻掉
在腳邊,帶著一抹耀眼的鮮綠鋪在金黃的落葉上。她赤裸著雪白的下體,一條霓
龍絲織成的黑色內褲滑到膝間,豐膩的雪臀向後翹起,被主人從後面狠狠侵入。
  雖然程宗揚很不情願,但他不得不承認,自己並不是一個擅長處理複雜問題
的領導者。比如現在,無數線索交織在一起,宛如一團打成死結的亂麻,讓他理
不清頭緒。趙合德最後那句話,更讓他心煩意亂到極點。
  等趙合德離開,程宗揚才發現阮香凝沒有走遠,就像只溫婉的小鹿,在等待
主人的寵幸。
  阮香凝抱著粗糙的樹幹,白膩的臀肉顫動著,任由主人那根又硬又熱的陽具
在自己濕膩的蜜穴中肆意操弄。陽具「啵」的一聲從蜜穴拔出,接著頂住她緊湊
的嫩肛,用力捅入。
  充滿彈性的肛洞傳來一股火辣辣的痛意,接著腸道就被粗硬的陽具塞滿。阮
香凝低低叫了一聲,只覺屁眼兒像是要裂開一樣。
  程宗揚腦海中翻翻滾滾,時而是漢國慷慨悲歌的豪俠勇士;時而是帝京洛都
巍峨的樓闕;時而是當街殺人血濺七尺的強項令;時而是凶猛剽悍的北軍鐵騎;
時而是奔走街巷遇到的市井百態;時而是凶猛如鷹的漢國酷吏;時而是威儀謹嚴
的朝會;時而是賣官鬻爵的西邸;時而是衝天而起的黑鴉使者;時而是不知所蹤
的高智商;時而是死在呂氏手中的宋國禁軍;時而是襄城君肉體旖旎的春光;時
而是那個與傳說中截然不同的趙飛燕……
  忽然耳畔傳來一串銀鈴般的笑聲,程宗揚抬起頭,看著坐在樹枝上的小紫,
一絲笑意慢慢從唇角綻開。
  「死丫頭,你笑什麼呢?」
  小紫笑道:「大笨瓜,你愁得眉毛都打結了呢。」
  程宗揚吃驚地說道:「有嗎?」
  「當然有。」
  程宗揚放開阮香凝,一邊抹拭著身體一邊道:「我覺得我之所以這麼為難,
是因為我是一個負責任的人……」
  他在阮香凝耳後按了一下,封住她的聽覺,一邊將今日發生的事告訴小紫。
  小紫坐在樹枝上,一手支著下巴,雙腿輕輕搖晃著。等程宗揚說完,她眨了
眨眼睛,笑道:「好有趣的太監。」
  「你說蔡敬仲?那個人……確實有點意思。不過這個不是重點吧?我發愁的
是怎麼把宮裏的事應付下來。」
  「程頭兒,你好笨哦。要找一個合適的人入宮,哪裏要去外面找呢?」
  「你是說卓美人兒門下那些?我也想過,但沒有很合適的。」
  「她們怎麼可以?」小紫挺了挺胸,「當然是人家了。」
  程宗揚張大嘴巴,「說什麼呢你?」
  程宗揚壓根兒就沒往小紫身上想過。把死丫頭送到宮裏,去伺候天子?這是
嫌漢國還不夠亂吧。況且侍寢這一關怎麼過?還裝石女?真要出了漏子,天子要
誅自己九族,難道自己還要闖到宮裏救出死丫頭,再殺出重圍,開始逃亡?
  程宗揚頭搖得撥浪鼓一樣,「開什麼玩笑?你要進宮肯定得出事。」
  「大笨瓜,」小紫眨了眨眼睛,「你忘了凝奴了。」
  程宗揚腦中閃過一道光亮。被死丫頭一語提醒,他才意識到自己一直以來都
忽略了阮香凝。自己身邊的侍奴中,阮香凝的位置最為尷尬,首先她身份與其他
女子不同,她是一個有夫之婦,不僅丈夫還活著,而且還是自己的朋友,這就意
味著她的存在絕不能曝光;其次,她修為是最弱的一個,只比手無縛雞之力的弱
質女子略強一點;再次,她又是黑魔海禦姬奴出身,無論自己對她下多少禁製,
都不可能像信任雁兒一樣信任她。
  不能曝光,全無修為,不被信任,這些因素合在一起,導致阮香凝在自己身
邊的作用徹底等同於一只花瓶,除了被自己當作發泄欲望的道具,再沒有其他用
途。她的存在,只不過是給自己當一個美貌的肉便壺。
  直到被小紫提醒,程宗揚才意識到,阮香凝還有一項被封禁以至於幾乎遺忘
的能力:瞑寂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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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蹄踏過遍地落葉,車輪轆轆而過,伴隨著秋風駛入洛都。青面獸邁開大步
跟在馬車後面,鼻孔裏重重喘著粗氣。自從知道叔公重傷,青面獸就滿臉凶獰,
暴躁地隨時要跟人打上一架。即使程宗揚告訴他那些人一個沒漏,全部被他叔公
埋到地下,也沒能平息青面獸的怒火。程宗揚怕他鬧出事來,回程時特意把他帶
到身邊。
  鵬翼社眾人與吳三桂、匡仲玉等人已經分頭撤回洛都,眼下只有劉詔在觀中
養傷。為了免得他憂心,程宗揚沒有把住處遇襲和高智商失蹤的事告訴他,只囑
咐他好好休息。
  哈迷蚩傷勢比自己想像的還要重一點,留在金市的租屋難以照料。程宗揚擔
心他昨晚露過相,索性把他和盧景剛救出來的毛延壽都送到鵬翼社,讓青面獸趕
去照看。延香幸運一些,沒有與呂家的死士打過照面,因此留在客棧,與敖潤和
馮源一道看家護院。
  眼下最要緊的是尋找高智商和富安的下落,可這對主仆像憑空消失了一樣,
蹤影全無。當晚的情形太過混亂,尤其是地震之後,家家戶戶都有人上街,周圍
幾個裏坊都一片大亂,高智商和富安可能留下的蹤跡也被這場混亂徹底掩蓋,再
找不到任何有用的線索。程宗揚只能盼著盧五哥大展神威,從不可能中再創造出
什麼奇跡了。
  回到客棧,又有客人上門,卻是趙邸的家宰奉丹太子之命,送來一份禮物,
給程大行壓驚。自己和趙王壓根就沒交情,無非是因為自己的大行令有交接諸侯
之責。劉丹這麼會做人,程宗揚也只好請客人入座,寒暄致謝。
  好不容易把客人送走,程宗揚難得有了一刻空閑,才意識到不知不覺中,整
個八月已經過完,明天就該進入九月了。
  這天晚上,程宗揚沒有再出門,而是給自己泡了壺茶,鋪開茵席坐在院中。
從離開太泉古陣到現在,僅僅兩個多月時間,從進入洛都算起還不到一個月,卻
如同過了半年之久。自己就像被拋進一個飛速旋轉的漩渦之中,各種事情紛至遝
來,局勢變化之快,讓自己幾乎沒有喘息的機會。
  程宗揚斟了杯茶,右邊平平一舉,然後緩緩澆在地上。
  雲如瑤偎依在他身旁,一邊剝了顆葡萄送到他口中,一邊用詢問的眼神看著
他。
  「祝我所有死去的朋友們,在天之靈能夠安息。」
  程宗揚又斟了一杯,舉杯道:「祝我還在世的親友們,此生能夠平安。」
  雲如瑤拿起茶壺,替他斟滿。她是偷偷來的洛都,不能久留,最多過兩天就
要返回舞都,因此才隨自己下山。短短幾天時間聚少離多,算下來還不如路上花
費的時間多,但能見上一面,總勝過兩地相懸,彼此相思。
  「第三杯,就用漢國的俗語吧。」程宗揚舉杯一飲而盡,然後道:「唯願千
秋萬歲,長樂未央。」
  雲如瑤嫣然一笑,執壺斟了杯茶,溫言道:「妾身也有三願,」說著雙手奉
到他面前,「一願郎君千歲……」
  程宗揚接過茶盞,笑道:「千歲未免太久。快意百年,我意已足。」
  雲如瑤也拿起一只茶盞,「二願妾身常健……」
  雲如瑤身具寒毒,身體常健是她最大的夢想。程宗揚拿著茶盞,與她的茶盞
交在一起,雲如瑤柔聲道:「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
  望著雲如瑤宛如解語花一般的嬌靨,程宗揚心神微蕩,舉杯交臂而飲。
  程宗揚將雲如瑤擁在懷裏,一邊品嚐著茶水的苦澀與清香,一邊仰首望向夜
空。
  夜空仿佛洗過一樣清澈,雖然沒有月光,但一條銀河橫亙天際,燦爛的星光
就懸在頭頂,近得仿佛觸手可及。
  「真漂亮啊。」雲如瑤望著星空喃喃低語。
  程宗揚已經看過很多次六朝的夜空,但每一次都被震撼。良久,他低下頭,
只見雲如瑤的明眸中同樣映著一條銀河,美麗得如同夢幻……
  程宗揚微微一笑,吻住她的唇瓣。

第五章

  銅製的漏壺傳來水滴的輕響,下方的承水壺中浮著一條小船,船上豎著一支
刻箭,隨著水面的上升,以肉眼難以察覺的速度漸漸升高。
  那刻箭像是停在水面上一樣,怎麼也浮不到子時的位置。又等了片刻,程宗
揚終於按捺不住,焦急地站起身,在銅漏前來回踱步。
  比起程宗揚的坐臥不寧,真正的事主倒是頗為從容。雲蒼峰握著一杯熱茶,
一邊慢慢啜飲,一邊道:「左右已經快到了,且放寬心些。」
  程宗揚歎了口氣,「自從進入漢國,我就處處失策,就好比一條船,四處漏
水,堵都堵不及,搞到現在連哪個漏洞最要命都不知道,真是有點怕了。」
  雲蒼峰道:「有何可畏?無非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見招拆招罷了。」
  雲家雖然財力雄厚,但八萬金銖的現款畢竟不是小數。雲蒼峰抽調了手邊所
有能夠動用的資金,又將洛都數處商鋪質押給了城中富戶,才湊夠三萬金銖,其
餘五萬則要從外郡籌措。
  雲家銅山雖然是假的,銀子卻是實打實的,遠在晴州的雲秀峰親自點頭,從
舞都的秘庫中提取了五萬金銖,由雲家的親衛護送,連夜運往洛都。
  按照計劃,這筆金銖將在今晚運抵。雲蒼峰還特意花重金換來宵禁通行的令
箭,交給押運的隊伍。可程宗揚心裏隱約有種不安,總覺得有什麼事情發生。為
了防止意外,他白天專門把雲如瑤送到上清觀,又留了敖潤和兩名兄弟在附近守
著,一有意外就回來稟報。回來後左右無事,程宗揚索性來到雲蒼峰的住處,等
待那筆錢款。
  這筆金銖事關重大,如果不是時間太緊,高智商的小命還等著人救,他寧願
冒著得罪雲老哥的風險,也要請斯明信和盧景出手,親自護送這筆巨款。不過雲
氏的家底也足夠殷實,時間這麼緊,他們竟然還能提前一天,趕在初一深夜運抵
洛都。這樣的話,明天朝會時,這筆錢盡可以從容入庫,再撥付給司隸校尉和主
管宮殿修建的將作大匠。等呂冀入主尚書台,該花的錢都花了,該封的官也都封
了,呂冀再不滿也沒有什麼好說的。
  雲蒼峰啜著茶道:「這筆錢為數不小,西邸催得也未免太急了些。」
  程宗揚苦笑道:「皇帝不急太監急,何況天子還急著等錢用,西邸那幫太監
怎麼能不急呢?」
 雲蒼峰不禁莞爾,「卻不知天子急在何處?」
  程宗揚低聲說了司隸校尉之事。雲蒼峰眉頭微皺,「兩千隸徒?如果都是精
銳,倒是抵得上北軍兩個校尉了……不對,不對!」
  程宗揚連忙追問道:「哪裏不對?」
  「能一次拿到八萬金銖,想必不在西邸的算計之中,天子若早有此意,豈會
坐等著賣官的進賬?」
  「也許韓定國遇刺之後,天子才開始著急起來。」
  雲蒼峰微微搖頭,總覺得此事說不通。程宗揚又不好明說天子其實是為了給
自己建遊玩的樓館,只能含糊過去。
  雲蒼峰啜了口茶,半是玩笑地說道:「天子到底還是底氣不足。他真要下一
道詔書,把呂冀、呂不疑收入獄中,多半也沒什麼人敢違抗。」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有人抗命就麻煩了。」程宗揚道:「天子剛執
掌權柄才幾天?只怕下面的軍士還沒多少人知道太后已經還政,反而有不少人受
過呂氏的恩惠,對呂氏唯命是從。真有人敢抗命,天子的詔書甚至連南宮都出不
去。」
  程宗揚長歎道:「我現在最怕的就是宮裏突然傳來消息,說天子暴病,甚至
暴斃。」
  雲蒼峰道:「不至於此。」
  程宗揚對此卻不樂觀,曆史上,漢朝天子暴斃的頗有幾位。其中一位就是傳
說中死在合德身上的漢成帝劉驁……
  寂靜中,一串蹄聲宛如滾動的雷聲,驀然驚破夜色,往巷中疾馳而來。
  雲蒼峰與程宗揚對視一眼,然後霍然起身,走到階前。馬匹直接馳入院內,
只見一名騎手伏在馬背上,一手緊緊握著通行的令箭,另一只手握著韁繩,半邊
身體都被鮮血染紅。
  雲蒼峰腦中轟然一聲,身體也不由一晃,但他久經風浪,隨即沉住氣,只問
道:「出了何事?」
  騎手一邊咳血,一邊道:「遇劫……」
  雲蒼峰道:「來人!」
  雲蒼峰叫人過來施救,騎手精神好一些,斷斷續續說了經過:雲家的護衛用
了三輛輕車押運金銖,從舞都出發後就未曾停歇。入夜後叩關穿過伊闕。誰知半
個多時辰之前,押運金銖的車隊在伊水附近突然遇襲,襲擊者都蒙著面,來曆不
明,人數超過雲氏數倍,實力頗為不俗。幸而雲氏對這筆金銖十分慎重,在押運
的護衛中暗藏了兩名法師,才在倉促間穩住局勢,如今正在僵持。
  雲蒼峰問明遇襲的地點,然後讓人帶他下去療傷,一邊吩咐道:「叫大小姐
來!」
  最壞的事情終於發生了,程宗揚立刻道:「我去!」
  雲蒼峰身邊的好手大多已經派去押運金銖,如今能動用的,只剩下雲丹琉和
她的幾名親隨,確實單薄了些。程宗揚身為雲氏的姑爺,也不是外人,雲蒼峰當
即答應下來。
  程宗揚一邊讓人去客棧報信,一邊整理行裝。一刻鍾後,十餘匹健馬衝出雲
宅。當先的雲丹琉俏臉緊繃,不斷催促坐騎。程宗揚臉色也極為難看,他已經隱
約猜到下手的是誰,這讓他更像是心裏有團野火在燒。
  眾人拿著令牌叫開城門,明火執杖地一路南行,半個時辰之後終於趕到遇襲
的地點。
  戰鬥發生在伊水附近,河岸的沙地上布滿散亂的馬蹄印跡和車轍,沙土也被
鮮血染成大片大片的暗紅色,然而雲氏押送金銖的護衛和車馬卻不見蹤影。
  此時距離襲擊發生已經超過一個時辰,空氣仍然殘留著血腥的氣味。雲丹琉
身邊那名戴著銅環的大漢俯下身,像獵犬一樣嗅著,片刻後他衝到一處沙丘旁,
飛身下馬,用手刨開沙土。
  屍體一具具露了出來,正是雲氏押運金銖的護衛。那名銅環大漢檢查了一下
屍體,說道:「一個時辰之前死的。」
  雲丹琉握住刀柄,紅唇抿得緊緊的。她閉關數日,修為似乎更進一步,雖然
依舊氣勢逼人,但多了幾分內斂。
  不多時,河邊又有發現,蘆葦叢裏印著幾道深深的車轍,一直延伸到河中。
  雲丹琉玉手一擺,她身後的大漢二話不說,扒下皮甲,一頭紮進水中,去尋
找那幾輛馬車的蹤跡。這次隨行的護衛大多是隨雲丹琉出過海的,水性精強,當
下又有兩人潛入水中。
  程宗揚和雲丹琉趕到河邊,除了下水的三名漢子,沙丘下留了幾人挖掘,另
外的手下則在周圍查找線索,漸漸越走越遠。
  程宗揚心裏猛地升起一股強烈的危險感。沙丘下發現第一具的屍體,被掩埋
的時間就超過一個時辰,說明那名報信的護衛剛走不久,那些護衛便全部遇難。
從時間推算,那名護衛殺出重圍,緊接著留下的人手就全軍覆沒。出現這種狀況
只有一個解釋:那些襲擊者是故意放走了雲家那名護衛,讓他引來援兵。
  雲丹琉帶的隨從並不多,雙方加起來也只有十二騎,此時卻分成三組,一組
挖掘屍體,一組在河中尋找,另一組往周圍查找線索,隨著搜索範圍的擴大,彼
此相隔越來越遠。如果敵人此時出現,輕易就能把他們分割成幾個部分。
  意識到這一點,程宗揚立刻高聲道:「都回來!」
  話音剛落,黑暗中驀然傳來一聲號角,接著密集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從四面八
方響起,似乎有千軍萬馬正從四周掩殺過來。
  「幹!是漢國的騎兵!」
  蹄聲夾雜著車輪轆轆滾動的聲響,與昨晚北邙一戰時一模一樣!
  餘下的護衛早已上馬,紛紛往河邊聚攏。雲丹琉鳳目一轉,指著旁邊的沙丘
道:「衝上去!」
  程宗揚悔得腸子都青了。自己漢國之行破綻無數真不是吹的,潛在自己宅院
地下的黑鴉使者肯定已經得知雲氏將往洛都運送大量金銖,自己卻還存著幾分僥
幸,沒有立刻取消計劃。結果被劍玉姬抓住這個漏洞,給自己好好上了一課,不
僅幹淨利落地殺人劫財,還設下了計中計,輕易把自己引入險境。
  雲丹琉指向沙丘的刹那,程宗揚終於省悟過來,高聲道:「不可!那邊肯定
有陷阱!」
  早在舞都時候,自己就已經被黑魔海的人盯上,然而對方的反應卻始終不痛
不癢,像溫吞水一樣平淡,以至於自己警惕性越來越低,以為黑魔海在漢國只有
那位聞姨主事。他現在可以肯定,黑魔海的主事人仍是劍玉姬那個該死的賤人。
  既然黑魔海可以扶植一個韓定國,完全可以再收攏幾個擁有實權的將領。她
之所以選在這個該死的時候突然出手,就是趁黑鴉使者剛剛曝光,自己即使走漏
風聲也來不及補救的短暫時間內,直擊要害。如果是那個賤人在背後布局,絕不
會在近在咫尺的位置給自己留下一個可利用的製高點,一旦衝上去,可能永遠都
撤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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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著雲氏的護衛繞開沙丘,往伊水奔去。聞清語笑道:「仙姬所料不差。他
們果然棄馬進入伊水了。」
  齊羽仙也道:「若他們知道蹄聲只是幻音術,不知會不會後悔得連腸子都青
了。」
  夜色下,劍玉姬的身形仿佛籠罩在一層薄紗下,似真似幻,根本分不出她此
時顯露的究竟是真身,還是一個巧妙的幻影。
  旁邊一個男子冷冷道:「仙姬既然算無遺策,為何不親自出手,卻要知會龍
宸?」他雙手抱在胸前,神情間隱約帶著一絲不滿。
  劍玉姬還未開口,齊羽仙便搶著說道:「我們與他還做著生意,何必要取他
性命?再則說,有他在漢國攪局,未必不是好事。」
  那男子冷笑道:「你們在漢國布局多年,我還以為多了不起,原來還需要旁
人前來攪局。依我看,你們所謂的布局只是個笑話吧?」
  齊羽仙微微一笑,「說話小心些——那可是教尊的意思。況且你們大王的開
銷,還不是我們這些笑話給的?」
  那男子一張臉頓時氣成豬肝色,恨恨一跺腳,轉身離開。
  劍玉姬搖頭道:「何必如此?」
  齊羽仙啐道:「這種狗仗人勢的貨色,我早就看他不順眼了。」
  聞清語笑道:「讓我說,把他氣走也好,免得整日在這裏礙手礙腳。」
  齊羽仙道:「就是。仙姬的布置豈是他們能懂的?整日多嘴多舌。」
  聞清語道:「話說回來,沒想到龍宸會動用這麼多人,姓程的不會真死在伊
水之中吧?」
  「只要他能撐過一個時辰,便有一線生機,」劍玉姬平靜地說道:「就看他
運道如何了。」
  說著劍玉姬微微揚起手,身後一名高大的鴉人衝天而起,消失在夜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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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家的護衛紛紛棄馬入水,他們都是雲丹琉的親隨,跟著雲丹琉出過海,水
性極佳,就是一路遊回洛都也不在話下,可程宗揚和雲丹琉卻在河邊起了爭執。
  雲丹琉堅持要留在岸上,「那些漢軍雖然來得蹊蹺,但未必就是敵人,況且
我們是來追回錢款的,豈能一走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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